“你剛剛、究竟許了個什麽願望啊?”

司扶風扒在車窗上,一邊好奇地用手指勾着車簾的流蘇問姬傾,一邊回首望向阜成門街。

銅鉑聲回蕩在耳邊,悠長而微顫的莊嚴沉吟中,驚起白鳥成群,藍天上便逡巡着灑下盤旋的長鳴。

姬傾一聲輕笑,她便轉了臉望過去。滟滟秋光灑下來,他挺拔着身子,絲帶勒出腰背起伏、一道利落的線。馬背颠簸,腰身挺伏裏、全是柔韌勁兒。

那玉樹孤竹似的腰身……誰能想到竟是殘缺的呢。

司扶風盯着那軒昂磊落的腰背,不由得惆悵地嘆了口氣。

姬傾聽見她長長一聲嘆,便噙了點笑,也不看她:“怎麽?不告訴你我的願望,你就這樣不開心?”

司扶風臉上噌的一紅,她眼下就想反駁,可是要如何反駁呢?

難道說,她一個大姑娘,盯着人家的挺伏的腰看得出神?

廠公怕是要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把她丢進诏獄,治一個窺視廠公的大罪。

她想着,自己也覺得好笑,到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姬傾看過去,那憋得通紅的臉蛋、像滴了胭脂的雪酥酪,若是咬一口,必然又軟又甜,黏着唇齒松不開地纏綿。

定是這天底下,最圓滿的一口甜。

他心念微動,立刻收了視線,玉白的手指壓在唇上,勾起一點笑,宛若白雪下綻開了紅梅:

“我的心願,天大地大,唯有神佛與我知。”

司扶風便扭了頭,哼着不成調的曲子,笑盈盈地看街上行人,不再理他。姬傾看她撂下得幹脆,反倒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個心裏卻癢乎起來的,湊過來逗她:

“你就如此幹脆,不繼續問問?”

司扶風故意不看他,卻在暗地裏得意地挑挑眉,聲氣那叫一個義正辭嚴:

“我是為了你好,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扒拉着窗框探出半個毛絨絨的腦袋,像一只搖頭晃腦的貓咪,滿臉都是惡作劇得逞的小神氣。

姬傾恨不得伸手把這小貓咪團在掌心一頓揉搓,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咬着牙根、輕聲輕氣地笑:“詭計多端。”

司扶風揚起臉,神采奕奕地回敬:“兵不厭詐!”

等馬車停下來,司扶風擡頭,黑底金漆的“提督府”三個大字映進水晶似的眸子裏。

門邊上站了兩排帶刀的錦衣衛,姬傾才翻身下馬,就有人上前低聲禀報:

“廠公,禪悅小公公在偏廳等您,他說有急事要報。”

姬傾不動聲色地微微颔首,他擡起長腿跨過門檻,藏在前襟的紅繩間、鈴铛便窸窣亂響。夾道的錦衣衛聽見廠公身上傳來鈴铛的碎響,一個兩個面面相觑了一會。

姬傾月色薄霜似的眸光似有似無地往他們臉上一掃,他們便一哆嗦,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裏、把耳朵摘下來塞進兜裏,只假裝沒聽見的才好。

司扶風自然不知道侍衛們的心思,她只滿心迫不及待地要看禮物,跟着姬傾進了偏廳的時候,按捺着心尖懸着的雀躍,把那南紅簾子晃出一片模糊的紅影。

偏廳的太師椅下,斯文清秀的少年垂着手,見他們進來,便規矩又端方的躬身:“老祖宗、郡主。”

少年生得大方,舉止間皆是清爽,這麽看着,滿臉的書卷氣,倒像個書香門第的孩子。

司扶風心裏啧啧贊嘆,都說良将手下無弱兵,廠公身邊果然沒有腌臜人。

姬傾便撩了碎光星閃的衣擺,在太師椅上坐下來,端起溫度恰好的白玉杯子、輕輕磕了磕杯蓋、吹開浮葉,聲氣卻比那白玉敲擊還清貴:

“這早晚過來,出了什麽事?”

禪悅傾了傾身子,一字一句地禀報:“祖宗,皇上聽聞您病了,心裏着急,本說今天夜裏就要來看您。小的們說祖宗病得急,好勸歹勸,皇上才改做了明日夜裏,叫小的先來瞅一眼,一定請您好生休養。”

司扶風微微睜大了眼睛看向姬傾,他昨日說有貴客,只是沒想到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一位。

可是,姬傾并不是自小陪皇帝長大的大伴,皇帝怎麽就這樣離不開他?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目,姬傾淺淺啜了口茶,輕笑一下放下茶盞:

“還有呢?這麽冷的天跑這一趟,你是個穩重的、定不止這一件事吧。”

禪悅便垂着手點了點頭,輕聲輕氣地道:“老祖宗,皇上又提了廢後的事……”

司扶風心裏咯噔一下,到底怕那人得逞,眼下便按捺不住,下意識問了句:

“廢後豈能兒戲,廠公這邊還沒查清楚呢。”

禪悅恭恭敬敬地看了姬傾一眼,姬傾點點頭,他才笑了笑、說起話來平心靜氣:

“郡主不知,皇上與皇後不睦久已,兼之這兩日,榮妃娘娘趁着帝後離心,時常去皇上面前搬弄,皇上便忍不得了。”

司扶風哪裏認識後宮這些貴婦,一時間腦袋裏誰也對不上,便咬着嘴巴不做聲。倒是姬傾笑了笑,不冷不熱地問:

“榮妃沒在皇上面前提咱家扣了她兄弟的事?”

禪悅搖搖頭,垂着手輕笑一下:“祖宗知道的,皇上最厭棄女子幹政,榮妃娘娘怕是想提,但又觑着後位,所以不敢提呢。”

姬傾清峻的指節在檀木高幾上敲敲,紫檀的黑襯着骨節的白,像是玲珑的一盤棋。他慢悠悠敲着,輕哼出一個笑來:

“咱家還沒出手,架不住旁人自作聰明。這事可不能咱家一個人知道,你且回宮,這兩日宸妃怕是心裏不好過,挑個好日子請皇後見見她。”

禪悅會意的淺笑,躬了躬身子,安安靜靜地退出去了。

榮妃和她的兄弟?

榮妃是陳家人?所以姬傾那日才說,她忽略了一個地方、後宮?

戶部的宋培然、西境的陳平之、兵部的陳玄之、後宮的榮妃……

天地經緯間,藏在晦暗洞穴裏的蜘蛛正慢慢吐出它沾着毒液的絲線,交錯複雜、鋒利如刀,細細密密互相纏繞,織就一張巨網。

大胤山河不過是那網中待宰的獵物。

再多烽煙下破碎的血肉,也填不滿它貪婪的巨口。

司扶風猛地扣住了光滑的紫檀扶手,姬傾不着痕跡地往她紗布緊繃的手背上瞥了一眼,無奈地輕嘆:

“這麽折騰自個的手,日後是不想再上戰場殺鬼虜人了?”

司扶風長長吸了滿滿一胸膛冷香,又緩緩吐出來,一臉的沉郁:“若有一日逮住了那人,我定要替大胤手刃這豺狼!”

姬傾悠然一笑,偏頭看她:“屠狼當用利器,咱家便代大胤蒼生,為郡主的大志,添一把柴薪。”

說着,他朝花園裏擡擡手,起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司扶風心裏還憋着股郁氣,便悶悶不樂地跟着他出了偏廳。

繞過玲珑剔透的湖石假山,司扶風擡眼的一瞬間,深沉的光像一團吞噬時間的虛暗,毫無預兆地撞進她澄亮的瞳子裏。

她下意識睜大了眼睛,那沉甸甸的暗光便頃刻填滿了她的心頭,她眼裏再看不見旁的景致,裝滿了那烏金深沉的武器。

天地間,只剩下那無聲的風暴。

司扶風的雙手緩緩握住了吞吐着暗光的金絲木杆,木的深沉和鐵的冷硬便透過紗布穿透了掌心。

一星凝重的光順着那流暢而威嚴的線條一路淌落,無聲滑過尺餘長的漆黑鋒刃,最終凝聚在足以刺破夜色、刺痛人心的刃尖上。

寒芒微閃,像一顆古老的星辰。

司扶風骨血裏的沸騰再也不能按捺,它們一瞬間爆裂開,在她抓起□□暢快橫掃的瞬間,自她血脈中奔流至槍尖,吞吐着來自深淵的暗。

氣浪便以她為圓心,蕩開一道暴烈的弧,擊碎了飛揚的木葉和脆弱的陽光!

那無聲無形的怒濤中,奔湧着低沉而綿長的虎嘯龍吟,那是來自遠古的武魂,他們彙成淹沒了漫長光陰的魂靈之河,咆哮着狂奔進她的胸膛,呼喚吟誦着熾熱而澎湃的渴望。

既熱烈、又肅殺的戰栗從司扶風骨血裏沸騰起來,那激蕩的血氣和冷冽的肅然在她心口上碰撞交纏,如同火與冰、如同血與鐵!

那一瞬間,她的心跳與烏金的□□激揚着共振。

它的古老詠嘆裏,全是邊境的白雪城關,是荒原的大江月明,是火光裏的吹角軍帳。

仿佛那不是初次握緊的□□,那是她生來便蟄伏的獠牙。

如今天大地大,而她掙脫枷鎖,獠牙破血而出,便要一口咬斷勳貴們的咽喉!

姬傾碎冰薄雪似的聲音灑下來時,那熾烈的共振尚在司扶風的心頭掌中激蕩:

“此槍是前朝信德公舊物,在信德公之前,更與無數戰神名将共度沙場春秋。”

“咱家将它贈與你,既希望你能所向披靡、勢不可擋,更希望有朝一日,大胤朝無人再需拿起這破虜噬魂的神槍。”

司扶風慢慢擡起臉,那眸子裏沉着暗金的光,是連秋日豔陽也照不穿的冷鐵風暴。

她的聲音裏有熾烈地戰栗:

“我的槍,它可有銘名?”

姬傾踱步而來,冷白的指尖溫柔拂過槍身,最終停在那吞口處怒目的龍首上。

他聲冷如雪,肅殺而鄭重:

“一念清淨,諸業寂滅。”

“此槍名為——”

“寂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