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睜着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盯着那龍吟不絕的古劍,發出了“哇”的一聲贊嘆,倒像被她找着了什麽絕世寶物似的。

姬傾不由得一笑,微微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若喜歡,我讓皇上給你也賜一把。”

司扶風長長嘆了口氣,遺憾地搖搖頭:“多謝明仙公子,但論起劍法、我并不是一等一的行家,拿了這絕世好劍也是浪費。”

姬傾直起身,面具的影子下,紅唇勾起來:“我知道,你擅長的不是使劍。”

司扶風正想問問他如何知曉,卻見馬車的簾子掀起來一點,有個人死死攥着簾子邊角,只露出一雙驚慌的眼睛,聲音打着哆嗦:

“平、平安伯,你瘋了?!京中可是有《禁鐵令》的,你拿着劍在大庭廣衆之下挾持本官,你是、你是視王法于無物啊!”

“王法?!”平安伯的白髯下露出冷冷一個笑,鐵甲和長劍的冷光照在他的白發上,是蒼山的雪、是冰河的蘆葦:

“陳大人還知道王法兩個字!老夫且問你,出賣軍防、構陷大胤命官,你可還記得王法二字怎麽寫?!”

人群頓時騰起一片嘩然,男女老少都交頭接耳地朝馬車指指點點,一時間,嘈雜的低語浪一樣漫過長街,仿佛夜風掠過綠竹森森的山崗。

被周遭的私語聲驚動,馬車的簾子被一下掀開了,陳玄之終于露出了他的臉,倒是白白淨淨、斯斯文文,雖然指着平安伯大罵的時候,唾沫星子濺得圍觀的人群都退開了兩尺:

“老匹夫,你少在這裏妖言惑衆,出賣軍防的是你那不争氣的兒子,可不是本官!”

平安伯一抖長劍,蕭蕭嗡鳴松風般震開一道氣浪。陳玄之吓得哎喲一聲,一個趔趄從馬車上滾下來,正落在他馬蹄下。平安伯便居高臨下地朝他冷笑:

“你若不是出賣軍防,又怎會被東廠帶走?!”

陳玄之狼狽地爬起來,頭上官帽歪倒在一邊,像那泥捏的不倒翁,顫顫巍巍、滑稽可笑。他遠遠退開好幾尺,這才跳着腳指着平安伯怒罵:

“本官是去協助查實的!”

他說得模棱兩可,顯然是擔心被人聽去了,坐實了他出賣鬼虜人的事情。司扶風聽得“啧啧”搖頭,一臉嫌棄。

姬傾卻只是輕輕一笑,低聲道:“且看,好戲來了。”

卻是那東廠的車夫,撐着木轅跳下車。一下擋在兩人之間,抱拳對着平安伯急切道:

“平安伯息怒,陳大人所言非虛啊!陳大人檢舉鬼虜奸細有大功,東廠正準備禀報皇上,為大人請賞、加官進爵!”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議論,在那或是震驚、或是敬佩的眼神裏,陳玄之的臉肉眼可見的漲起來,一陣紅、一陣白。他想要辯解,但若是辯解,就應了平安伯的指責;但若是不辯解,這話被鬼虜奸細聽見,怕是項上人頭保不住。

陳玄之就像吞了石頭的鸬鹚,四下驚慌地張望着,卻百口莫辯。六神無主間,那人牆裏密密麻麻的臉,仿佛都變作了無數張醜陋破碎的容顏。

一個個指着他,或是大笑、或是怒目、或是張開了夜叉一樣的大嘴朝他撲過來。

陳玄之只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他一把捂住了耳朵,倉惶之間、恰好目光落在姬傾的方向。姬傾便微微掀起點面具來,露出大半張俊美無俦的容顏,朝他輕笑一下、微微颔首。

隔着喧嚣紅塵,優雅而輕盈,像一只遠望蒼山的孤鶴。

陳玄之立刻變了臉色,仿佛看見了閻羅厲鬼一般,慘白着臉、目眦欲裂。他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意識到了什麽,隔着低語攢動的人群、怔怔低喃:

“是你……你們是故意的……”

姬傾冰封雪砌的臉上慢慢綻開一點笑,于是茫白雪原上、開出了血紅的花。

平安伯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他緩緩朝陳玄之策馬而去,怒目着舉起了手裏的長劍——

“平安伯且慢!”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響徹了長街,緊跟而來的是“啪”一聲脆響,靈蛇似的長鞭精準地卷住了長劍虎吼狀的吞口,用力扯緊時、平安伯竟被帶得身形一晃,那古劍差點脫手。

司扶風順着鞭子望過去,只見二檔頭帶着一大群番子和錦衣衛、雄雄分開人群,大步往中間擠過來。

她便捂着嘴暗笑:好家夥,連當托兒的請好了,廠公大人若是寫話本,怕是能在京城賣個好價錢。

二檔頭一上來就擋在陳玄之身前,他朝平安伯抱拳:

“得罪了,但陳大人的确忠君愛國,若不是他,東廠絕不能知道、鬼虜奸細刻意毀容混在京中的消息。”

說着,大手按着刀柄,目光烈焰似的往周圍一掃。所有人就像被火舌熱浪燙了一下,下意識一哆嗦,紛紛低下了頭。他朗朗的聲音便回蕩在驟然鴉雀無聲的長街上:

“都聽好了,今日起、全城戒嚴!今日這廟會,裏外都已經被錦衣衛圍起來了。每個人都要摘了面具查驗,若是相貌上有問題的,即刻關進錦衣衛衛獄,違抗者、當場處決!若有檢舉揭發者,東廠證實後,一人賞十金,務必要抓活的!”

豐厚的賞金像一塊閃閃的金錠砸碎了湖面,瞬間每個人眼裏都泛起了瘋狂而熱烈的渴望,二檔頭便昂昂指揮着衆人散在人群裏,兩兩一組開始核查。

司扶風卻笑盈盈往姬傾的面具上瞥,姬傾感受到,故意不看她,只藏着笑影拽了拽紅繩:

“看什麽呢?”

司扶風也不甘示弱地拽回去,笑得一臉神秘:

“你這臉可過不了查驗。”

姬傾“哦?”了一聲,饒有興趣的望過去,微微偏頭:“為什麽?我這相貌上,有什麽問題嗎?”

司扶風挑挑眉毛,扯了扯紅繩,那神氣眉眼裏、全是理直氣壯:

“當然啦,你最大的問題,就是長得過于絕色了!”

姬傾微微一愣,手腕被人勾着、輕輕柔柔地搖晃,鈴铛聲細碎入耳。

仿佛有一陣風吹過了鈴铛,也吹進了他的心尖,春光下的晴湖上、閃耀起了細碎的光。

而司扶風看他愣在當場,便一身正氣地拍了拍胸口,揚起臉、豪氣幹雲:

“不過你不用怕,只要有我在,任誰也不敢對你見色起意!”

那溫柔晴湖裏跳進一只笨蛋青蛙。

撲通一聲,呱呱呱。

……

“站住!”

“不許跑!”

阜成門大街外的暗巷裏,兩個錦衣衛追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路往車水馬龍的街面上沖去。

小乞丐靈活得像只老鼠,在他最熟悉的陰溝暗角裏奔亡,眼看着就要撲進陽光、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牆頭卻響起尖利的鴉啼,俯沖的猛禽張開漆黑的翅膀,利爪狠狠抓向小乞丐的時候,宛若一片撕裂的暗夜降臨。

小乞丐蓬草似的枯發被彎鈎般的利爪狠狠勾住,那鋒利的爪尖便重重抓下去,他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兩個錦衣衛立刻飛身撲過來,膝蓋狠狠壓制着少年瘦弱的脊梁和四肢。

寒鴉松開了鈎進少年頭皮的爪子,小乞丐咬着牙關恨恨地痛罵。他拼命扭動着四肢試圖掙脫,卻終究敵不過兩個成年人的重量。

他擡頭,望着面前相隔僅一寸的明媚陽光,眼睛裏的血絲随着怒和恨、烈火一樣綻開。

其中一個錦衣衛伸手就要來抓他的頭發,小乞丐便惡狠狠朝他吐了口帶血的唾沫。錦衣衛閃躲的瞬間,他朝着面前滾滾而去的車轱辘和匆忙的腳步後,聲嘶力竭地怒喊。

那貫徹天地的喊聲,幾乎要撕裂他幹癟的胸膛。

“那嘎達魯!那嘎達魯!”

錦衣衛便擡手狠狠給了他一拳,少年疤痕坑窪的臉被打得一歪,瞬間有血裹着牙齒飛濺在污穢的地磚上。

小乞丐艱難地咳嗽着,拼命吐幹淨嘴裏的血,繼續朝着滿街的人海裏大喊。那錦衣衛便冷笑一下,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下巴。

咔擦一聲卸下來,少年便只能驚慌地轉着眼珠,發出支吾含混的咕嚕聲。

深巷的暗影裏,慢慢浮出飛魚服鐵灰的暗光。緩步走進深巷的人仿佛披着影子,所過之處,掀起了陰寒的風暴、每一寸空氣都驟然冷冽下來。

耳邊好似能聽見薄冰凝結蔓延的吱吱聲。

那人擡起手,正悠然整理羽毛的寒鴉便展開夜影似的翅膀,盤旋着緩緩落在他懸着金鈴的纖細手腕上。

兩個錦衣衛神色一凜,紛紛低了頭抱拳:“大檔頭!”

小乞丐只看見一雙皂靴停在他面前,那沾了灰塵的靴尖勾着他的臉擡起來。透過血漬模糊了的視線,他對上了一雙弧度曼妙的眼睛。

那眼睛勾着動人的笑,像兩道桃花顏色的鳳翎。

但他陰柔而美豔的臉上卻并沒有笑意,溫柔滲骨的聲音飄下來,像男人舒暢的嘆息、又像女人唱着情歌:

“果然是張壞茬子的臉,給我帶回去,诏獄裏、咱家好好地玩。”

兩個錦衣衛立刻垂頭應了是,架起小乞丐的胳膊,硬生生把他往回拖。小乞丐拼命踹着兩只細竹竿似的腿,像一尾垂死的魚。

他喉中,隐約還在支吾着重複的音調——

那嘎達魯。

大檔頭柔柔擡手,替寒鴉理了理羽翼,那鳥兒依戀地蹭了蹭他滿是疤痕的手指,發出親昵的咕咕聲。

大檔頭用那染了丹蔻的指尖撩了撩寒鴉的尖喙,深情脈脈地笑起來,唱歌似的嘆出幾個字來:

“那嘎達魯……‘我們被出賣了’。”

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朝陽光下望了一眼,而後面無波瀾地勾着眼波,無聲無息地回身沒入濃影裏。

咕嚕嚕的車輪急匆匆滾過,對面的牆角慢慢露出一道衣衫破敗的影子。

面具下,顫抖地唇齒間、死死咬着四個古怪而拗口的字:

“那嘎達魯……”

暗夜裏的獵捕都是真的。

他們被出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