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前頭的阜成門街,每到九月,便會舉行一年一度的“轉經會”。

每到這日,墜着星光水魄的寶石玉璧、織着霞光雲輝的金帛绮羅、流溯着煙波浩影的珍珠母貝,便恣意裝點着大胤的豐盛年景。穿紅戴綠的信男信女們摩肩接踵擠在街上,便是這錦緞耀光裏、點綴的簇金灑銀。

街口,一架馬車穩穩當當地停下,車上跳下個姑娘,牙白對襟襖、雪青的馬面裙,上頭鑲着暗金的紋理,一看像是哪個富戶家的小女兒。

她靈巧地避開了擁擠的行人,包了紗布的手搭着棚子,墊着腳在人群裏張望,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

沒找到自己想見的人,姑娘便悻悻放下手,小聲悶悶地問車夫:“小公公,您家廠公到底在哪等我呢?一大早寅時就不見人影,該不會是撇了我做壞事去了吧。”

穿着車夫衣裳的小太監抿了嘴笑:“您且再看看?”

司扶風正沒精打采地準備再看一圈,耳邊忽然落下輕雪似的聲音,帶着些愉快地調笑:

“京城周記的甜餅,又軟又香,天下一絕。姑娘遠到而來,我請你吃口甜餅如何?”

司扶風一愣,瞬間瞪大了眼睛,她一轉身、裙擺漣漪似的柔柔起伏,轉開一圈深深淺淺的光。

而那明滅的碎光裏,有個人披離着融融晨光,額頭的網巾和腰間的絲帶勒出了利落的影子。那軒昂身姿被街頭熱騰騰的暖霧掩映着,連面具下薄冷的紅唇也染上了暖暖的甜味。

像一顆水光誘人、甜蜜多汁的櫻桃。

司扶風又是驚喜又是目瞪口呆,小聲地喃喃:“廠……”

冷白的手指落在了紅唇上,姬傾慢慢勾起一個笑:“今日便喊我明仙,皇上賜得雅號,沒幾個人知道。”

司扶風便挑挑眉,一臉了然的笑,那人衣擺上的玉墜子甩着流蘇左左右右地晃,勾着她的心也雀躍起來。便是打了仗、接聖旨領封賞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開心。

不過是和人相約聽個書罷了,怎麽就心裏跟開花似的,那重重疊疊染了歡喜的花瓣、用手關着攏着也藏不住?

穿着素錦貼裏的姬傾輕盈地避開行人,走到她面前、自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疊疊地打開,裏面是白白胖胖的一張圓餅,餅中間點了個海棠花,實在嫣紅可愛。

“廠……明仙公子你起了個大早,不會就是為了買餅吧?”司扶風望着那餅,的确清香勾人,但她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你打發個人買不就行了?”

“那怎麽行,番子來了定會吓着攤主,做得味道自然會差許多。”姬傾把餅子遞到她面前,溫柔地催促:“快嘗嘗,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司扶風噗嗤一聲笑了,說了句謝謝公子,便伸手撕了綿綿一小塊下來。可她哪裏知道,那入口即化的綿軟面餅、那水一樣沁進舌頭的清甜,只要涼一分便不是那個味道。

偏生有人什麽都想給她世上最好的,哪怕是塊甜餅,他也是寅時末便起了床,在寒露裏等着攤主來,買了第一爐的香餅,擱在心口暖着。

就為了等着她眼睛亮起來的這一剎那。

她眼睛亮晶晶睜大的時候,姬傾便再也藏不住笑了。在等待那姑娘燕子般翩跹而至時,每時每刻他都隐隐期待着。

甚至,有種自己不曾察覺的隐秘忐忑,哪怕在宮裏伺候這麽些年,哪怕無數次面對天威震怒、明槍暗箭,他從來都是氣定神閑、算無遺策的那個神仙人物。

然而神仙卻算不到,那個姑娘會不會從他用心口暖着的餅子裏,嘗出小心翼翼的甜蜜。

神仙也不知道,姑娘會不會在意那點甜蜜。

“可還喜歡?”他開口,喉頭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

司扶風一邊豎起大拇哥,一邊撕下一大塊軟乎乎的餅,遞到他面前,眉眼裏全是迫切:“你快嘗嘗,這也太好吃了,又香又清甜,就像……”

姬傾望着她舉到唇邊的手,沉默了片刻、呼吸便深重了些。他垂下眼、舔了舔唇,噙着笑咬下去。

今日的餅子格外不同,平日裏紮實的溫暖飄忽起來,化在唇齒間,像一片甜香的雲。他咽下去,雲朵便在心頭懷裏飄着,軟軟乎乎、搖搖晃晃,人都跟着熏然起來。

他低着頭,唇角的笑容幾乎要滴落下來,不由自主便壓低了聲氣:

“嗯?就像什麽?”

許是含着面餅,那清冷利落的聲音忽然含混起來,倒像是深沉的低吟。百轉千回繞在耳邊,紗似的垂下來,酥酥癢癢掃在心尖兒上,撩起暧昧的滋味。

司扶風心頭一動,下意識默默念了句:

又香又甜,就像廠公你……

但她只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臉上也許泛着紅、也許一片慌,嘴裏違心的話撞進耳朵裏,連自己心好像都在嗤笑着搖頭:

“我……我不愛讀詩詞,一時想不出來……”

姬傾微微愣了一下,然後他便笑了出來。許是脫下了廠公那華貴的衣裳,他一笑、全身都蕩漾着閃閃發光的清爽,身後是晨光萬丈,勾出那磊落潇灑的輪廓,像是秋風走馬過灞橋的少年郎。

司扶風一時看呆了,若不是那下半張臉的輪廓、昨日貼在面前看過,她幾乎要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但怎麽可能認錯,那孤俊的鼻梁,冷峭的下颌……

染了血似的、讓人想嘗一嘗味道的柔軟紅唇。

她一寸一寸用眼神臨摹過。

此生再不會忘懷。

就在司扶風發愣的時候,街道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三三兩兩的笑語歌吹般飄在牆頭樹梢,她便猛地回了神,望着腳步輕快的行人們,滿是好奇地笑起來:

“好熱鬧呀,京城到處都這般熱鬧嗎?”

“今日是白塔寺的廟會,”姬傾給她解釋:“白塔寺今日有喇嘛轉經,最是靈驗,等辦完正事,我便帶你一起去許願。”

“正事?”司扶風眼神瞬間亮了,她按捺着心裏起起伏伏的興頭,壓低了聲氣:“什麽正事?需要我做什麽?我也沒帶武器啊。”

姬傾搖搖頭笑了,伸手想在她額頭上彈一下,但對上那澄澈眸子,心裏竟忽然虛了,終是沒敢由着自個心思親昵上去。

他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神秘地笑了笑:“正事就是看熱鬧,至于武器,我不是還要送你一份大禮嗎,大可期待一下。”

司扶風拼命忍着滿臉的激動,伸手想去抓他袖袍,手指都觸着緞子冰涼的邊兒了,卻又頓住了。姬傾瞥了眼她進退為難的手,輕輕一笑,從袖中取出根紅繩來,繩子中間系着銅鈴,叮叮當當的響。

他晃了晃那鈴铛,垂着眼笑:“你若是怕走散,咱們就一人系着一頭,有事你便扯繩子,鈴铛一響、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麽了。”

司扶風一拍手掌,由衷地贊嘆:“好主意啊,廠……明仙公子就是腦子好使。”

兩個人各自系了繩子,走路的時候,寬大的袍袖垂下來,繩子便被掩住。姬傾不動聲色地往地上觑,那拉長的影子裏,他們袍袖厮磨、衣帶纏繞。

明明就是牽手并肩的模樣。

他便垂下眼,在面具的浮影下,緩緩勾起了一個笑。

司扶風和他牽着扯着,正大光明地、走在京師的輝煌宏偉裏,滿目都是寶光璀璨。

棋盤般整齊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绮閣朱戶珍珠似的灑落坊間,金紅錯落的禁宮就坐落在大路盡頭,朱漆的宮牆後繁盛草木扶疏而上,秋天高高的太陽一照,挑角飛檐綿延不絕、簡直要蒸騰起光華寶氣來。

更別提敞亮的吆喝聲、包子點心熱騰騰的香氣、巷頭街尾孩子們的笑鬧聲,一氣兒透過人牆灑進耳中,嘈雜中盡是盎然的煙火味。

她終于在這冰冷城池裏尋着了熟悉的人氣和溫暖,心裏頭的歡喜就像破冰的春水,汨汨地往四肢百骸上湧。她開心得想喊出來,可這裏并沒有會與她一同歡呼的士兵們。

司扶風正有些黯淡,卻心頭一動、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她聳聳眉毛,藏着笑意,悄悄在袖子裏扯了扯繩子,仿佛要把誰的心勾出來。

姬傾腕間一動,便立刻垂了眼看她。姑娘偏轉過臉不讓他看,只有飛翹的眼睫上落了融融的光,全是俏皮輕快。

他一觸到那彎彎月牙似的睫影,心頭便怦然一動,下意識噙着笑別開了眼,手卻扯了紅繩,故意的勾一勾。

又勾一勾。

鈴铛聲便搖搖晃晃,跳躍在兩個人隐秘不語的方寸裏。

東廠的馬車颠簸着分開人群的時候,兩個人還在較勁似的,彼此噙着暗笑,你勾勾我、我絆絆你。聽見身後人群的抱怨和低低的馬蹄聲,司扶風便一把扯了繩子,拉着姬傾往邊上站。

廠公默默感慨,姑娘實在不給人一點表現的機會,委實令人滿心惆悵。

司扶風卻望着那馬車往熱鬧處鑽,壓低了聲音、挑挑眉一臉了然:“這是你安排的?”

姬傾唇角勾起點神秘的弧度,傾下身子:“我請兵部右侍郎陳大人在诏獄住了兩日,自然要熱熱鬧鬧地送他回府,叫全京城都知道,陳大人不僅是頭一位全須全尾從诏獄出來的人物,更是立了大功的英雄。”

“立了大功?”司扶風迷惑地望着他。

姬傾揚起冰白的下颌朝馬車點了點,那眸子裏、又染上了熟悉的深沉和玩味:

“說書先生到了,熱鬧開始了。”

飒沓的馬蹄聲敲擊着地面,由遠及近的瞬間,人群驟然分開如兩道慌張翻飛的浪。兩邊開道的侍衛臉色沉肅地大聲呵斥:

“平安伯到!”

人群中爆發出驚訝的竊竊私語,京師上空仿佛盤旋着蜂群,瞬間爆開巨大的嗡鳴。

在夾道慌亂地低語中,人群讓出的窄道卻死寂如風暴中心,只有那東廠的馬車和騎馬緩緩而來的白發老将,冰冷如磐石對峙。

那白發老将盯着扯簾冷笑一下,手中古劍嘩铿锵出鞘,綿綿不絕的低沉龍吟便乘着秋風,自每個人耳畔松般冷肅掃過。

人群裏、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望向那古劍,溝壑縱橫的臉上浮起震懾和回憶的神色。

顫抖的聲音像一簇煙花爆開在寒天下:

“這……

“這是武宗親賜的尚方寶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