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院和後院已被桓逸的人收拾幹淨,一路經行處,并不見駭人的屍首,只是雪地上大塊大塊鮮紅的血澤證明着剛才的厮殺并不是虛夢。桓逸一直有意地擋着白贲的視線,怕她看到太多慘烈的畫面。

桓逸與白贲并肩走向門外,看到有官軍在前院跟耿一介說着什麽。看到官軍不奇怪,奇怪的是看到征虜将軍項穆!桓逸心下有些了然,這厮,定然還是惦念着白簡。

果然,項穆看見桓白二人并肩而來,大步上前向桓逸施禮,白贲也對項穆行了個常禮。

“項将軍如何會在這裏?”桓逸笑問。

“下官知道王爺與無咎公子交情匪淺,聽說靈蘭閣出了事,就馬上趕過來看看是否有下官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想王爺已經在這裏了,還望王爺莫要責怪下官來遲,未能出力保護無咎公子及其家眷。”項穆回答得義正詞嚴。

“有勞項将軍了。本王如何敢不早早趕過來,無咎公子的性命就是本王的性命,那些人執意要殺無咎公子,最終目标都還是為了要殺我。”桓逸雲淡風輕地笑着說,“項将軍有心了,本王定會記在心上。靈蘭閣的善後事宜,都交給本王的耿護衛解決。無咎公子受了驚吓,本王帶他回安寧王府。夜也深了,項将軍也早些回府吧,明日要升早朝呢。”桓逸慣常的不疾不徐。

“無咎公子,令妹可是無恙?公子跟王爺走了,倒是放心将令妹一個人扔在府裏?”項穆終于忍不住,張口說明真正的來意。

白贲笑,“多謝項将軍還惦記着胞妹。自去年巧月中旬鄙人雲游後,不放心将胞妹一人留在靈蘭閣,便同往年一樣,将胞妹送回修隐時的山中,本想雲游回來便接胞妹回來,卻不想惹來殺身之禍,實不忍心讓胞妹與我一起擔驚受怕,便要她留在山中安心度日。”白贲輕輕鞠了一躬,笑得坦然,“有勞将軍挂懷,鄙人替胞妹謝過将軍厚愛了。”

項穆聽完白贲的話,臉上失望之意難掩,讪讪說了句,“無咎公子考慮得周到,是本人多慮了。如此,便不打擾王爺和無咎公子了,項穆告辭。”說完,向桓逸施了個禮,轉身上馬。

桓逸因是心急靈蘭閣這邊的情況,也是騎馬飛奔過來。他接過手下護衛牽過來的馬,扶着白贲上馬,自己也利落上馬,用大氅将她緊緊環在懷中,擋去夜半時分侵骨的寒氣,策馬回府。

回到安寧王府,桓逸徑直帶着白贲進了他的卧房。

繞過屏風,來到床榻前,桓逸将白簡緊緊抱在懷中,好半晌。

“墨兒,這是我的卧房,今晚就睡這裏。要不要洗漱一下?我叫下人去準備。”

白簡安安靜靜地偎在他的懷裏,搖了搖頭,“洗過了。你去吧,我等你。”

“還好,這臉上的膏脂沒被哭花,不然,項穆肯定會看出些什麽。”桓逸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松開了環抱着她的雙手,解開了大氅,“我去洗洗,你等我。”

“嗯。”她輕輕點頭,也不多說。待他走出屏風後,徑自脫了大氅和外面的夾襖,脫掉了靴子,爬向床榻的內側,扯過被子蓋好,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

被褥上都是甘松香的味道,還混合着他身上的味道,這種熟悉的味道讓白簡倍感心安。迷迷糊糊的,朦胧欲睡。

兩刻鐘後,桓逸從耳房返回,身上換了幹淨的中衣。脫靴上塌後便将白簡攬入了懷中,輕聲問,“睡着了?”

她胡亂地搖了搖頭,雙手抱住他的頸項,更往他懷裏鑽了鑽,她的舉動融化了他眉眼間凝着的森冷,嘴角抿出一抹笑,神色也漸漸放松,将她攬在懷裏,沉沉睡去。

翌日,白簡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桓逸已不在身邊。

她穿好衣服,束好發,走出屏風,走進耳房。耳房內洗漱用品已準備妥當,因着昨夜走得匆忙,白簡頂着白贲的妝睡了一夜,也沒有洗面,只是用青鹽潔了齒。收拾妥當,披上大氅,走出卧房。

她剛一出門,耿一侖就快步迎了過來,“無咎公子醒了?在下這就吩咐廚房給你端早飯。王爺上朝去了,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來。王爺臨走前吩咐,讓我跟你回靈蘭閣安排遣散仆婢的事情,再收拾些用品搬過來。王爺特意讓人将‘芰荷院’拾掇好,給無咎公子住。”

“芰荷院?”白簡聽到這個名字,心下一動,不自覺地問,“這院子本來就是這個名字麽?”

“不是啊,是南行回來後,王爺讓人重新布置的,特意在院子裏開了個小荷塘,埋了種子,說是明年夏天就該能發芽了。這名字也是王爺起的,還親手書了牌匾。”耿一侖摸摸腦袋,不明白她為何有這一問。

“唔,知道了。”白簡笑得明媚,心情大好,“我回房間等着吃食,一會兒還要勞煩耿小哥跟我去折騰一趟。我那院子裏還埋了好些酒,過年喝的‘椒柏酒’還有兩壇子呢,你要不要嘗嘗?”

“好啊,好啊,在下定然不客氣。”耿一侖面上也帶了笑意,“我這就去廚房,無咎公子,你稍等啊。”

白簡回房間坐下,心裏有暖氣湧起,滌蕩了心口不少昨夜沉澱的壓抑。

“淺雨壓荼蘼,淡墨點芰荷”,這本是她園子裏悅心亭的對聯,将自己的乳名嵌了進去。他卻有心,專門在他的府裏給她辟了一個“芰荷院”,給她住。

靈蘭閣一直都有人守着。

白贲回到了靈蘭閣,招了靈蘭閣、香氤館、深柳書堂三處管事過來敘話,又招來總賬房先生王懷德。白贲說明來意,除深柳書堂外,靈蘭閣和香氤館的仆婢盡數遣散,店鋪也閉門停業。

關于如何安排仆婢的善後事宜和幾處生意的賬目,白贲一并交給王懷德處理,讓翠岫幫襯着安置好仆婢。白贲也舍得銀子,特意吩咐厚賞府中各人,等風波過後,幾處生意重新營業時再請大家回來。适齡的婢女就托付幾位管事給尋些良善人家,若婢女也同意,就嫁出去,并給予嫁妝。那些機靈能幹的小厮,也托人尋些可靠的府邸,入府容身做幫傭。

翠陌不願離開白贲,白贲也準了她依舊貼身伺候。

靈蘭閣的人員雖都遣散,但府中還有很多藥材、香料等各種值錢的物什,耿一侖讓白贲不用擔心,雖然靈蘭閣這段日子沒有人住,但是依舊有人守着這裏。

翠陌回了白樓,一件一件細心地收拾白贲的衣物用品,裝箱籠匣箧。

白贲站在園子裏,看着小厮和婢女各自奔忙收拾,原本熱鬧井然的靈蘭閣,一夜之間就要成為一座空園子。園內白雪覆蓋之下,一片荒廖,不知道春暖之後,這園子紛繁花開,還有誰人賞?經營了四年、住了四年的園子,說舍手就舍手,縱然不舍,終究,還是命更值錢。這靈蘭閣是天家賜的,如今,也算為了天家舍棄。于她白贲,不過是拿來還去,無虧無欠。只是,心底卻難以抑制,湧起陣陣失落。

得與失。她終究還是為了一個心愛的男子,舍棄了太多的自己。而偏偏,還這樣的心甘情願。

“先生……”翠岫是跟着王懷德一起過來的。此時,王懷德正與三位管事在內廳商議諸項事情的處理細節,翠岫便獨自出來,想跟白贲說幾句體己話。

白贲聞聲,收回遠眺的目光,看向翠岫,淡淡笑了笑。

翠陌伸出雙手握住白贲的雙手,小心翼翼的語氣,“先生,是不是很難過?”

“還好。”白贲依舊笑着,些微的落寞,“世事難料。今日散了,許是明日又聚回來了。聚散本無常。一時寂寥也再所難免,不管怎樣,還是保命更重要。”

翠岫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反而是白贲笑着打趣她,“嫁過去好幾個月了,可有喜事?”

“嗯。”翠岫羞紅了臉,笑着點了點頭,“已經快兩個月了。”

“真的?太好了!王懷德那呆子都要樂傻了吧?”白贲細細地打量翠岫白裏透紅的臉頰,“看着臉色,日子應該過得還不錯。王懷德那前妻留下的女兒,可還好想與?”

“小雀兒很懂事,對我也很好,自小沒娘,也是個讓人憐惜的孩子,又很是心疼她爹……”兩人站在日光園中,扯了一些家長裏短的話。

身後傳來一聲刻意的咳嗽,翠岫回身一看,耿一侖站在桓逸的身邊,遞了個眼色,翠岫很識趣地找了個借口,跟白贲告別。

白贲站着沒動,任由桓逸走近,任由他那好聞的氣息慢慢洇過來。

“墨兒,抱歉。”桓逸在她身邊輕輕說,語氣裏滿是柔情和歉意。

她不語,知他歉意為何,只是淺笑着搖了搖頭,“站得久了,身子有些冷了。”

“馬車停在外面。整個靈蘭閣我都交代給一侖了,定會打點穩妥,放心吧。我們現在回府。是不是還沒用午膳?跟我回去吃些東西。手怎地這樣冷?馬車裏有手爐……”桓逸拉起她冰冷的手,用他幹燥溫熱的大掌暖着,向大門外走去。

她乖乖地任他拉着,跟着他往外走。雖然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宅院,但是有他在身邊這樣悉心呵護,她心底的空洞慢慢被他給予的溫暖填滿。

馬車裏備了小銅炭盆,上方置了竹篾細絹罩子吸附煙塵。捧着手爐好半天,白贲的身子才漸漸暖和過來,不由問出心中一直惦念的不安,“昨夜,你手下,傷亡可重?”

桓逸盯着白贲半晌,心中一直猶豫着如何回答她的問題,實說,怕她負疚;遮掩,怕她惴惴。終究還是選擇直言,“昨夜,我府裏的護衛死四十三人,靈蘭閣那邊的暗衛折損一十七人,敵方二百人盡數誅俘。”這一次,敵方派出的二百名刺客盡是高手,能讓桓逸一次重損六十人,着實不容小觑。這筆賬,桓逸心中記下了。

白贲垂頭抱着手爐沉默了半晌,最後輕緩地說,“找個日子,請高僧為這些亡靈超度一番吧,讓他們得以安息。”

“好。”他沉聲答應。

白簡帶着翠陌,就在安寧王府芰荷院住了下來。

出了這樣明目張膽的刺殺事件,貞和帝頗為震怒,又給安寧王府加派了人手護衛其安全,誓要嚴懲藏在背後的主謀。

自從住進了芰荷院,近水樓臺,白簡與桓逸見面的次數越發多起來。每日,只要時間容許,桓逸定要與白簡一起用午膳和晚膳,如果不是那麽忙,還會抽空在書房手談一局;只要不是宿在宮內,不管多晚,桓逸都會潛入芰荷院攬着她同眠,清晨再早早的離開。

而關于桓逸房事不舉轉而斷袖的傳聞卻愈發甚嚣塵上,連貞和帝亦有耳聞。貞和帝一面十分惱怒不悅,不知是何人将桓逸的病情散播了出去,讓人在背後戳桓逸的脊梁骨。另一面對于桓逸斷袖的傳聞,實是難辨真假,雖知桓逸對白贲寵護較過,甚至聽聞桓逸将他賞賜的珍貴衣料分了那無咎公子一半,二人做了一樣的袍子;但凡有些什麽稀罕的物什,桓逸定會給那無咎公子送上一份。貞和帝卻也知桓逸行事向來有分寸,雖寵護稍過但又并未落下什麽确鑿難堪的把柄,他憐惜桓逸的處境,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轉眼已過了上元節。

這日下午,桓逸在書房與耿一侖商議完事情,就去了芰荷院。白簡正歪在圈椅裏捧着書在看,翠陌見桓逸進門,乖覺地奉了茶,退了出去。

“這書,可還有用?”桓逸笑着走到白簡身邊,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

“唔,還好,雖然記載得不是那麽詳盡,但是細細看幾遍,還是能發現一些有用的線索。”白簡放下手中的《西闵山河志》,伸出手環住他的腰,輕聲細語道,“若不是真的住進你的府裏,真不能想象你每日是這樣的忙碌。”

“還好你住進來了,讓我每日都能看到你。”桓逸擡手輕輕抱住她,挑眉輕笑道,“墨兒可知,我那二哥,要赴我的後塵了?今日進宮求太醫給診脈呢。”

“唔,想來,也差不多該發作了。”聽完桓逸的話,白簡來了精神頭,稍微在腦海中算了算日子,眼中盡是調皮的笑意,“才剛剛有症狀而已,再過兩個月吧,就徹底消停了。他不是想害你、嘲笑你麽?就讓他嘗嘗這徹底消停的清淨滋味。”

“老二府上一妃八妾可是一個都不少,時不時還要往府裏弄些歌舞姬,墨兒這樣做,可真是冷落了安平王爺府上的一衆佳人呵。”桓逸難得也有看熱鬧的閑逸心情。

“唔,只要你不冷落我就好,他喜歡冷落誰便冷落誰去。”白簡站起身來,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笑得調皮又妩媚,“吓他一年,讓他禁欲一年,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慢慢就好了。這一年,也夠他折騰的了,看病、吃藥、找郎中,惶恐、惴惴、自卑,各種滋味也都讓他嘗嘗吧,讓他以後還敢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害人!還是害我的男人!”

“拙然,我下藥的手段是不是極好的?他是怎麽也猜不到是被下了藥吧?就是僥幸猜到,又根本拿不出任何證據,呵呵。”白簡一臉得意。去年梅苑賞梅煮酒,她接過衛蕙手中的酒壺,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藥投了進去,大大方方地遞給桓逸,讓桓逸罰桓适三杯酒。藥效卻是在一個半月後才慢慢循序漸進地發作,不落痕跡,不管是請多少太醫如何診看,診斷出來的結果都是腎虛。

“我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不曾與他下那虎狼之藥。”白簡輕輕嘆口氣,“不算真正與你報仇解氣;可我又不屑與他使相同的手段,下虎狼之藥,太損陰德。”

“這樣,已很好。”桓逸笑着揉了揉她的頭,并不介意,“也不過就是吓吓他,讓他這一年安分地治病就好,不要再使什麽上不了臺面的伎倆,來分我的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