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辟惡酒,新年長命杯。柏葉随銘至,椒花逐頌來。
轉眼,已經是新年。
靈蘭閣上下也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白贲厚厚打賞了府裏上上下下的仆婢,除了正常的吃食洗漱外,也不多勞煩仆婢,命大家都好好歇息幾日。小厮和婢女們都穿着新衣,一臉的笑意盈盈,吃喝玩耍,不亦樂乎。只是苦了那些守衛白贲安全的暗衛,依舊堅守崗位。
白簡也不用人伺候,讓翠陌也跟着低下的婢女聚在一起樂樂。她一個人窩在書房,提了一壺椒柏酒,對窗獨酌。
今日是大年初一,百官要進宮向貞和帝拜年,桓逸也定是陪在宮中的。自上次見他到現在,已經隔了二十日,他定是忙得很。
他也是惦念她的,皇上賞賜了他什麽稀罕的物件和吃食,他總是遣耿一侖送到她面前,親手交給她,也讓耿一侖轉告她,“最近太忙,不得閑過來。”她只是淡淡笑着,接了他捎來的東西,讓他不必挂懷。
她這邊守着一個人的安安靜靜,依舊如常看書,飲酒,品茗,只是停了問診之後,這幾日因着新年将調香也停了,日子着實過得有些無聊。
他那邊卻是不得閑的熱熱鬧鬧,府中訪客登門不斷,宮中祭祀飲宴不休,府外賀拜應酬不盡。
貞和帝也偏偏喜歡在過年期間四處巡游,美其名曰“與民同樂”,可憐一幹官員也得陪着,桓逸自然也要從頭陪到尾。這過年,卻是比平時更要累上許多。
這一閑一忙的對比中,又匆匆過了七日。
正月初七晚,白簡早早地洗漱幹淨,歪在榻上拿本書翻着,卻聽見門外翠陌微微有些急促的叫她,“先生。”
進門後就快步走到她身前,焦急地開口,“先生,安寧王爺暈倒在一樓大廳了。”
“什麽?”白簡心下一急,剛站起身,腦中一轉,又冷靜下來,淡淡地說了一句,“哦?”然後慢吞吞地起身穿上白贲的衣飾,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讓他先在地上躺一會兒吧。”
“可是先生忘記給王爺備香丸了?”翠陌一邊幫她束發,一邊問。
“呵呵,一會兒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塗均膏脂,裝扮妥當,披了大氅,又在箱箧中撿出一只細白瓷瓶,才吩咐翠陌,“走吧,下去看看。”
下了樓梯,果見地上躺着一個男子,面容衣飾,果真是桓逸。白贲慢吞吞地走到桓逸身前,蹲下來,撿起他攤在地上的闊袖聞了聞,又伸出手在臉上細細劃了劃,冷笑一聲,從握在手中的瓷瓶裏倒出一粒藥丸便塞進了他的口中。
翠陌對白贲的冷笑很是不解,迷惑地問了一聲:“先生……”
“翠陌,跟我一起把他拖出樓外。”說罷,拉起男子的一只胳膊就往大門外拽。
“先生……他可是王爺……您這樣做……”翠陌心中揣測,莫不是王爺跟先生鬧別扭了,怎麽是這樣的态勢?不但中了大廳的迷香,還被先生粗暴裏拖拉着。
“趕緊過來幫我!他不是王爺。”白贲瞪了翠陌一眼。
“不是……哦……那是誰?”翠陌嘴上雖然問着,人已經過來幫忙了,兩個女子費了好大勁,才将桓逸拖出門外,剛扔在冰涼的雪地上,暗處就竄出一只身影站在白贲身邊。
“見過無咎公子……王爺怎麽了?”卻是曾經扮演小厮春山的暗衛史明義。
“來來來,過來,是你們的人把他放進來的吧?”白贲蹲在桓逸面前。
“是,屬下們見王爺騎馬而來,就如往常一樣開門放王爺進來了。”史明義也順勢蹲下,畢恭畢敬的回答。
“看好了,這不是你們家王爺。”白贲伸出手,沿着男子的發際線,輕輕地剝下一張蟬翼般的面具,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扮成桓逸的模樣欲闖進白樓,可卻不知這白樓即使夜夜不落鎖,也不是誰人都能進來的。
南行時桓逸受傷,白贲那時候便給了他一粒“解香丸”,她早就叮囑過他,欲進白樓必須時時帶在身上,這“解香丸”才佩上半年,斷不會失了藥性;而桓逸,也絕對不會是丢三忘四的人。就算是他今日真的忘記了,但是她卻知他所有的衣服都是拿甘松香熏過的,這人身上的衣服卻沒有甘松香的味道,定然是假的,是奔着她的性命來的。
“還算厚道,讓我平平安安地度過了新年。”白贲哼了一聲,自臘八之後,近一個月沒有動作,今日總算是動手了。
“捆了,交給你們王爺。”白贲冷聲吩咐。
“是!”史明義吹了聲口哨,又召喚兩個同伴過來,拿了繩索,将那人捆了個結實。
白贲看着暗衛将人捆綁着擡走,剛要轉身回樓,就看見前院上空升起一支響羽鳴箭,火花四濺,高高地升上了天空,像是警示之類。
史明義馬上折回白贲身邊,“無咎公子馬上回樓,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有刺客來襲。吾等定會護得公子周全。”前院潛藏的暗衛探到大批來襲的刺客,府內安置的暗衛有限,故第一時間發射響羽鳴箭,請求增援。
“這鳴箭是怎麽回事?”白贲掃了一眼升在上空的響羽,沉聲問。
“是求增援。公子勿憂,請速回樓內!”史明義也不管那許多,半推着就将白贲和翠陌推進了門內。
翠陌第一次闩門落鎖,扶着白贲的胳膊上樓。
不多時,靈蘭閣院內便響起了厮殺聲,目标卻是奔着白樓而來。白贲心下十分擔心府中仆婢的安全,卻不知那些暗衛第一時間囑咐了仆婢們躲在房內不要出門一步,他們會拼命保衛靈蘭閣阖府上下的安全。
響羽鳴箭升空時,桓逸的馬車剛剛行到安寧王府大門外,難得今日能早些從宮裏出來,卻驀然聽見這響羽當空,桓逸心中一緊:靈蘭閣出事了!
桓逸利落地從馬車裏下來,耿一介也奔到了他身邊,沒等耿一介開口,就見王府上空也升起了響羽鳴箭——有刺客向安寧王府襲來!召喚府內侍衛全力戒備。
沒等桓逸和耿一介進入門內,府內高牆上便有箭镞射出,對着奔殺過來的黑衣刺客一一射去。接着便有甲胄護衛持盾從府內沖出,迅速将桓逸和耿一介護在圈內。
“王爺,速速回府。”在護衛的掩護下,桓逸和耿一介閃回了府內,只見留在府內的耿一侖奔襲而來,見到桓逸開口便道:“已經派人去增援靈蘭閣了,王爺勿擾。圍攻王府的刺客逾百人,早就隐藏好了,只待王爺回府便開殺戒。他們一動,咱們的人就發現了,還好,不曾傷到王爺。”
“嗯。”桓逸面色沉靜,淡淡回了一聲。不怕他們動,就怕他們不動。
剿殺圍攻王府的刺客并不需動用暗衛的力量,還是用王府裏名正言順的護衛更妥帖,而派去增援靈蘭閣的卻是暗衛,早就安置在離靈蘭閣較近的位置,只需靈蘭閣那邊響羽升空,之前以防萬一隐蔽在尋常街巷人家裏的暗衛便會第一時間沖到靈蘭閣剿殺刺客。
桓逸對王府護衛的實力并不憂心,別說百餘人的刺客,就是再多上一倍,也無需擔心;更不用提他那堪比魏武卒的暗衛,他只是擔心她會受到傷害、受到驚吓。已經近一個月未曾見過她了,留給她冷冷清清的一個新年他本就心裏不忍,偏偏又有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場刺殺。真真是擔心她的安危!
桓逸心思沉重地回到了書房,聽着王府外厮殺聲四起,又見火光漸起,映紅了半邊的绮窗。他心中暗暗做了決定,等剿殺了刺客之後,就去靈蘭閣把她接到王府,至少,如果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能第一時間看到她,确認她安全無虞。哪怕在王府裏不能診脈、不能調香,無聊至極,他也再不放她一個人守在僻遠的東郊。
那些人!等他将他們一網打盡,必不手軟!
多半個時辰之後,府外的厮殺聲漸漸小了下來,桓逸心知,刺客定是剿滅多半,他一邊翻看着手中剛從宮內求得的書籍《西闵山河志》,一邊耐心地等待殺伐結束。
又過了兩刻鐘,耿一介在書房外叩門。
“進來吧。都結束了?”桓逸淡淡地問,眼眸中深淵般平靜。
“回王爺,刺客共一百二十人,剿殺一百零七人,重傷十三人,盡數俘獲,一個不曾落網。”
“嗯。備馬,挑些護衛跟本王去靈蘭閣。”桓逸起身,系上大氅。
“是。”
白贲一直安靜地坐在書房裏,擺了一盤棋子,自己跟自己慢慢地下棋。她心底忐忑不安,并不是懷疑桓逸手下的能力,實在是擔心府中的幾十條性命,雖然多半的性命都是從她手中救過來的,但她卻不想他們因為受她牽累而白白枉死。那些小厮和婢女,他們都還那麽年輕,對她也是那樣的忠心。
心底很亂。眼下自身性命難保,等此事一了,明日盡數放他們出府,各自去尋了安穩的所在,別再跟着她朝不保夕。不曾出今晚這事之前,并不曾覺得留他們在身邊有何不妥,卻不曾想到那些人居然就這樣明刀明槍地殺進靈蘭閣!簡直罔顧王法,膽大包天!
窗外的厮殺聲漸漸悄了,白贲還是徑自坐在案幾旁下棋。她不敢出去,害怕看到遍地的血腥和屍體,害怕看見府中仆婢的屍首,害怕看見一直在寒天雪地裏守衛着她的暗衛的屍首,她第一次這樣害怕。害怕因為自己,賠上了許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外面越是安靜,她的心就越抖,眼淚越是止不住地湧出……
“先生……”翠陌也一直心神不寧地守在她身邊,見她一直緘口,她也不敢多話。本來看着白贲安靜地下棋,翠陌的心中還尚覺穩妥,于那難捱的厮殺聲中得尋一絲心安。可誰知,厮殺聲之後,先生依舊不語,又無聲淚流。
“先生,可是王爺的人敗了……您為什麽哭……”翠陌急得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蹲在她的身前,雙手搭在她的膝蓋上。
“我……我不想府裏因為我死傷一人,也不想他的人因為我死傷一人……”白贲依舊無聲地流淚,面露悲戚之色,“我害怕……我不敢去看外面的結果……”
“先生……”翠陌不知道說什麽,剛剛外面的厮殺之聲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先生莫怕,我就在這裏陪着先生。”
正在此時,窗外傳來了史明義清晰有力的聲音:“無咎公子,刺客已盡數被繳被俘,請公子安心。”
白贲忽然站起身,顫抖着腳步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了窗戶,看着窗下,迎上史明義擡起的眼,顫抖着聲音問:“我府裏的仆婢,還有王爺的人,死傷多少?”
“府裏的仆婢一個不曾傷亡,王爺的人……傷亡人數正在清點。”史明義說到後面的一句話時,眼神一暗,聲音也黯啞了很多。
“知……知道了。”白贲的心裏像被刀紮了一般,疼得要命。那些在最冷的日子裏、從孟冬守護到新年的暗衛們……他們晝夜不休,在寒冬裏守護了她三個月……她甚至都不曾見過他們所有人的樣子……白贲無力地轉身,蹲下,将頭埋在膝蓋手臂裏,淚如泉湧。
翠陌在她身邊幫她關好了窗戶,也蹲下來,伸手輕輕環住她,試圖安慰。
“翠陌,你不用管我……我心裏頭難過……要哭出來,才好一些……”白贲也不擡頭,嗚咽着說。
翠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着她流淚,她心底的害怕更多一些,那些厮殺之聲,此時還回蕩在她的腦海。
桓逸快馬馳到靈蘭閣的時候,史明義和田寅确認是安寧王府的人馬之後才迎了上去,并将易容成桓逸模樣的刺客交給了耿一介。
桓逸乍聽有刺客扮成他的模樣,倏然心驚,面色丕變,張口便問:“她可好?”
“回王爺,無咎公子無礙。”史明義簡單地述說事情的經過。
桓逸聽到白贲無恙,心才穩妥下來,回首向耿一介使了個眼色,便徑直奔向竹林白樓。耿一介留下來處理善後事宜。
桓逸推開房門的時候,就看見蹲在窗下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的主仆兩人。她到底還是被吓壞了。桓逸安靜地走到她們身邊,輕聲開口,“墨兒,我來了。”
翠陌聽見聲音,趕緊起身讓了開。白贲将頭從臂彎中擡起,看見桓逸後便站起來沖進他的懷裏,緊緊緊緊地抱住他,聞着他身上熟悉的甘松香的味道,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才慢慢有了依靠。
“你下去休息吧,你家先生今晚跟我回王府。”桓逸打發走了翠陌,也緊緊地将白簡摟在懷中,“墨兒,莫怕,我來了。”他一面輕輕地嘆息,一面輕輕吻着她的頭頂。
“是不是吓壞了?”他柔聲地問。
她的臉一直埋在他懷裏,猶自哭個不停,涕淚沾濕她的衣襟,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說,“不是害怕刺客圍攻,而是害怕因為我連累那些無辜之人為我送命……那些日日夜夜守護着我的暗衛……我……我好對不起他們……”
他心下一軟,本以為她是被這陣勢吓壞了,卻不想她只是害怕有人因她而死。他嘆了口氣,“我放在你府裏的,都是暗衛中最頂尖的,死傷縱是難免,但是相信我,也不會太多。你不要為此難過。”這些暗衛都是百經沙場的人,今晚的刺殺陣勢,還是太小了一些,不算什麽。
“可查出一些線索了麽?什麽時候才能将他們一網打盡……我不想再有人為我去送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這雙手向來都是救人,我不願它們染血……”她哭得嗓子都啞了,話也說不清晰。
“不幹你的事,是那些人的貪婪和狼子野心犯下的殺孽。聽話,不要哭了。今晚跟我回王府,再也不放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他橫抱起她,将她放在椅子上,自己轉身去擰了濕布巾來給她擦臉。
“嗯,好,我跟你回去,明天就把靈蘭閣的人都遣散了……我一個人死不可怕,不想連累他們……”本以為她會拒絕,卻不想她答應得這樣痛快。聽到她說要遣散了仆婢,他也贊同;可是聽到她後面那句話,他就擰起了眉頭。
“淡墨!不許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死了我怎麽辦?你忍心将我一個人扔在世上孤獨一生?”他真的有些生氣,語氣冷硬,不容置疑,伸出右手三指捏起她的下巴,直視進她的眼裏。那雙本是極漂亮清澈的杏眼因為哭得久,紅腫着布滿了血絲。
終究還是不忍心對她說狠話,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語氣軟了下來,“墨兒,這輩子我們都要不離不棄,要一起相守到老,以後不許再說那些喪氣話。你的男人我豈是哪種無用之輩?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好?”他起身拿起了擱在一旁的大氅,給她穿好,将她打橫抱起,柔聲道,“我們回府。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壓驚,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說。”
她掙紮着下來,“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外面那麽多人看着呢……”
“看就看!怕什麽!”他不放。
“拙然……”她不依,微微撒嬌,“萬一被外面的人看到了,多不好,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外面肯定會有人圍着……”
“抱你到一樓,出門之前放你下來。”他妥協,知道她說的有理。
“好。”她伸出雙手環住他的頸項,将頭枕在他的肩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