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更深霜重。
桓逸親自送白贲回了靈蘭閣,細心囑咐了一番之後才折回安寧王府。
“無咎公子真是冷靜,見到聖上,不驚不慌,不卑不亢的,也不知道她怎麽就那麽從容?”回到王府,耿一侖跟在桓逸的身後,不由得開始發感慨。尤其是他還頂女扮男裝的身份,貞和帝那強大的霸氣,任誰初見都會吓得哆嗦。
“呵呵。”桓逸并不語,只是輕輕地笑了一笑。她是根本沒把聖上看在眼裏,亦或是太自信?又或者是因為他在她身邊,所以她便能沉下心來?不管怎樣,他喜歡這樣的她,不若那些尋常的女子,見到龍顏便抖成秋風中的枯葉一般。
“這次也多虧了無咎公子啊,不然也不能這麽痛快地又抓到兩個細作。”耿一侖越來越佩服白贲,傻兮兮地笑着,“王爺,無咎公子真是個寶啊,既會救人,又會害人!太喜歡她那手段了!這兩個女子細作,咱們堂堂大老爺們也不屑對她們用刑,直接一人一粒‘百蟻噬心丸’就夠了。”
“什麽叫‘又會害人’?”桓逸不悅,暗沉了聲音問,“她何時害過人?”
“啊?啊……是屬下說錯話了,說錯了,公子她的确不曾害過人啊,也沒有要人性命啊……只是,手段獨特,手段獨特……”耿一侖怔了一瞬,呆呆地看着桓逸,心裏想着以後可要管住這張嘴,不能在王爺面前說白贲的壞話。
“你那桂花釀和梅花沁,都不想喝了是嗎?無咎公子既是那害人的人,你便把她釀的酒都盡數拿與本王!一滴都別喝了!可別不小心害了你!”桓逸忍着眼裏的笑意,故意沉聲訓斥。
“王爺……屬下錯了……屬下真的錯了!您是逗屬下呢吧?君子不奪人所愛啊!王爺!那桂花釀我還沒嘗上一口呢……”耿一侖苦着一張臉,哀聲求饒。
“趕緊去把人犯都處置妥當,折騰了大半夜,安排好值夜的,都早些歇了吧。明日還要上朝,還要審訊犯人。”桓逸不再逗他,淡淡地吩咐,也準備回房睡了。
“是,王爺。”耿一侖才反應過來,王爺剛才只是在逗他,他的酒保住了,不由得嬉皮笑臉地答應着退下了。
“可招了?”桓逸在書案後拿着一本兵法書細讀,頭也不擡的問耿一介。
“回王爺,都招了。”耿一介恭恭敬敬站于一旁。
“何人指使的?何時潛入府的?”桓逸合上了書,正視耿一介。
“回王爺的話,那位婢女已經入府三年,是活契的仆婢。那位姬妾是去年跟着一起選進王府裏的歌舞姬,後被四王爺納為妾。據這二人說,都是聽從高總管的命令被送進府裏來的,不懂武功,略懂一點兒毒。放進府裏許久,竟是一次任務都沒指派,這次下毒也是二人第一次接受任務。聽這二人口供,連同那個高總管都不知給四王爺下的毒是何種毒藥,亦不知毒藥即是解藥,她二人還惶惑着為何就被無咎公子用熏香給熏了出來——那‘兩世彼岸花’的藥粉她們并未曾沾手。”
“又是高總管?”桓逸揚聲。她們又不是白簡,如何懂得那許多的藥與毒。不過,他也好奇,墨兒是如何用香将她們熏出來的,等抽空再問她也無妨。
“回王爺,可不同的是,這兩名女子口中形容的高總管,容貌與那麻風病人形容的,并不相同。”耿一介遞上一幅畫像,“請王爺過目。”
桓逸接過畫像端詳。
“身高和外形是非常相近的,只是容貌不同。屬下懷疑,定是為了遮掩行藏,使用了易容術。”
“除了身高和外形,可還有其他特征?”如果兩張臉都是易容後的臉,那這個高總管果真是不好找的。
“回王爺,還真有。這兩夥人都證實,這位高總管的左手少了小指,齊齊切斷的那種。莫非,是賭徒?慣常穿梭于賭場?”耿一介擰眉思索。
“嗯。氣味呢?有何特殊的氣味兒沒有?”桓逸慢條斯理地問。
“氣味兒?這個……回王爺,屬下不曾問過。”耿一介忽地想起白贲懂香,也許能從氣味上鎖定縮小尋找的範圍,“王爺,屬下知道了。”
“王爺,那兩個麻風病人交代,之前執行過的任務也是殺人,謀殺,毒殺,做成意外死亡……殺的都是朝廷的命官和官員府上私自豢養着的謀士。”耿一介頓了頓。
“殺的都是誰的人?”桓逸眼神一暗,陰沉着臉。
“王爺您的人,三皇子的人,還有衛密的人。”耿一介緩慢地說,“我已派人整理那些被害人士的名單和被殺日期,一會兒王爺看了就明白了。”
“嗯。“桓逸輕輕點了點頭,心底暗忖,是桓遐還是太子?老四中毒,究竟是故弄玄虛迷惑衆人的視線,還是真的被人陷害?這一招,如果是桓遐所為,就是為他自己洗清嫌疑。如果是別人所為,那就是為了陷害桓逸和白贲。又是何人與西闵勾結?是為了複仇還是為了皇位?
不多時,耿一侖拿着幾頁紙,過來書房找桓逸,将幾頁紙交給桓逸便退了下去。
午後,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的,可坐在書房裏的桓逸卻感覺不到那份明亮,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的紙,臉色越發難看。
老四與他幼時感情頗好,在他不曾出外帶兵之前、在先皇駕崩之前,老四與他很是親厚,小跟班一樣,總愛纏着他,尤其是他還為老四擋過一刀,救過他一命。後來,貞和帝登基,桓逸常年征戰在外,他軍功又高又得皇帝寵愛,而老四卻頻頻被打壓,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越來越淡。莫名的,放佛有一股恨意一般,橫亘在兄弟之間。
太子年方十八,因着桓逸和貞和帝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叔侄兩人感情也是親厚,太子對他依賴孺慕。太子小的時候,做過不少頑劣的事情,桓逸也曾下狠手打了幾次,太子收斂了惡行,愈發的對這個三叔親近,說他是真的疼愛他。太子說得不錯,他是真的疼愛這個比自己小了八歲的侄子。
可是,看着白紙黑字上所寫的一切,箭頭紛紛指向了自己血親。老四還是太子?所圖者何?
貞和四年八月,毒殺正五品步兵校尉黃志遠。那黃志遠是桓逸手下得力的一員猛将,骁勇有謀,當時驟得肺痨去世,卻不想是毒殺。那時,他剛從沙場凱旋,立了軍功,請賞的折子中就懇請聖上擢升黃志遠為正四品勇武将軍。桓逸嘆了口氣,如果黃志遠還活着,哪裏容得項穆出頭?對手卻是活生生斬折了自己的一個有力臂膀。
貞和五年三月,謀殺七品太常丞韓蕭,下了虎狼之藥令其縱欲身亡。韓蕭是三皇子的人,指點三皇子寫了篇折子。彼時三皇子上了一篇修身養性勿要沉溺女色的折子,貞和帝閱覽之後頗為贊賞,卻不悅地斥責了太子和桓遐。太子尚未立太子妃,便日日沉溺于男女之歡;桓遐府中的莺莺燕燕向來有逾制之嫌。斥責之後,太子和桓遐都收斂了許多,太子思過一個月,桓遐遣散了幾位心愛的歌姬。
貞和五年六月,謀殺去地方赴任的知州,做成失足落水被水草纏住腳踝溺亡的假象。這知州是衛密的直系黨羽,衛密在被貶谪之前,雖手握重權,卻于皇儲之争無任何偏私,唯帝命是從。據說這知州曾經調戲過桓遐的愛姬,與桓遐結下了仇。
貞和六年正月,……
桓逸看着白紙上一樁樁記載的刺殺,每起案件的發生背後都指向兩個可疑之人:桓遐和太子。是同謀?還是單方故意而為之,一定要将兩人攪在一起、混淆視聽?
太子這幾年行事越發沉穩內斂,低調謙遜。但桓逸也知,朝中半數以上的大臣都是太子黨,因着貞和帝對太子尚算滿意,雖有小部分黨羽支持三皇子,終究勢力單薄。三皇子的生母燕妃得貞和帝盛寵多年不倦,燕家在朝堂雖無遮天之勢,卻是穩健牢固,盤根錯節。
桓逸不禁嗤笑一聲,貞和帝年方三十五歲,殡天還需要耐心等上數十年。太子現在便得如此多的黨羽支持,着實不可小觑。
桓遐雖然是個閑散王爺,素來喜歡風花雪月,美女嬌娃,但桓逸知道,真實的他并不像他所展露出來的那樣,他也暗中培育勢力,且潛藏得極深。
桓逸手中私養了三千人的超強精銳部隊——同“魏武卒”一樣的暗衛隊。名将吳起訓練了一只傑出的精銳步兵“魏武卒”,可手持長矛、背負五十支長箭與一張鐵胎硬弓、攜帶五十斤重的軍糧,連續急行四十裏後仍能保持體力并立即投入戰鬥。桓逸手上也有這樣一支軍隊,只不過藏得更深,鬼魅一般無形地隐匿,不得蹤跡。
不知道桓遐暗中的勢力,與自己的比,如何?
他們兩個是誰與西闵勾結、一心一意地想殺掉自己?自己的性命難道是與西闵結盟的籌碼?是了,他死了,元啓國再無人能抵抗西闵入侵,屆時,西南的大片良田沃土怕是要割予西闵了吧?西闵國土貧瘠,糧産不足以喂養國內生民,年年饑荒難熬。若是得了西南的戬州、蕲州和德州,這沃野平原足以養活西闵的百姓。可舍了這三個産糧重州,元啓就要有四分之一的百姓挨餓!如何割得?
龍椅早晚是太子的,他會這番心急登基麽?
數番打壓之仇、奪儲之争,老四是要複仇搶回本有可能屬于他的皇位麽?
不管是這二人中的誰,他桓逸的項上人頭便是與西闵結盟的至真至誠的籌碼!
“王爺!”耿一介在門外輕喚。
“進來吧。”桓逸一個人在書房裏一動不動地思索了大半個時辰,見耿一介進門,自己也站起了身,輕輕走動。
“那高總管身上确實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腋臭和一種香的味道。那香,聞着有玄參和白檀香的味道,隐約還摻着似有若無的乳香。屬下卻不知,這是什麽香。”耿一介心裏說,這個調香品香,還是無咎公子最拿手。
“知道了,本王會去問無咎公子。”桓逸似是看出耿一介心中想着什麽一樣,輕輕一笑,“兩張畫像上的容貌,身形特征都讓咱們的人記熟了,去查吧。賭坊多派人跟着盯着,留心身上有腋臭和斷指的人。”
“是,王爺。”
“備車,去靈蘭閣。”桓逸心中很冷很倦,很想攬着那個柔軟溫潤的身子,一點一點溫暖自己冰冷的心。
“玄參白檀乳香?如果所料不錯,應該是趙清獻公香。”白簡懶懶地枕着桓逸的大腿,漫不經心地翻書看。
“時稱鐵面禦史的趙挘俊被敢菀皇智崆崴匙潘的長發,一手舉杯盞飲茶br> “是呀,是個極坦蕩的人。平時一琴一鶴自随,為政簡易,長厚清修,日所為事,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這香,就是他研制出來的。”白簡抿嘴一笑,“這樣坦蕩之人所調之香,那幕後的頭目卻用得坦然?不怕清獻公在天有眼責怪麽?唔,還是為了遮掩腋臭,白白污了這坦蕩蕩的君子之香。”白簡一幅嫌惡的表情,惹得桓逸不由輕笑。
“我還不曾問你,是如何抓住老四府上那兩個細作的呢。”桓逸伸手撫摸她上揚的唇角,像要掬住她的笑一樣。
“很簡單呀,是他們不知藥性而已。那‘兩世彼岸花’的花粉顆粒極細小、特別輕薄、還有些黏膩,只要打開紙包撒藥,就會有少量的藥粉飛升到空中,粘黏在人的衣服上,很難洗掉。那些細微的藥粉黏在衣服上,本也沒什麽,就偏偏怕遇見蘹香,遇見蘹香便讓人鼻腔瘙癢,噴嚏不止。就這麽簡單。”白簡與桓逸獨處之時,聲音總是輕快飛揚又有些軟軟糯糯的甜膩,比起平時清越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要撩人心弦得多,讓聽着的人不但心情愉悅而且還想去寵愛聲音的主人。
“墨兒你說着簡單,可這世間有幾個人如你懂得這番多?”桓逸放下了茶盞,一只手輕輕揉着額角。
“怎麽了?頭疼麽?”白簡餘光瞥到他在按壓額角,便将手中的書扔于長榻一旁,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昨晚折騰了半夜,沒怎麽睡便進宮早朝。回府後又處理那細作的事情,腦中思慮過多,額角的筋脈突突跳着疼。以前就有這樣的毛病,打仗的時候想着怎麽布局怎麽誘敵,想多了,也這般疼。”桓逸笑得春風拂面,并不以為意。
“唔,拙然,你笑起來真好看,你還那麽愛笑,我真心喜歡。”白簡對着他好看的笑容呆了半晌,喃喃地說。
“傻丫頭。”桓逸笑得更暖,湊上前去啄她的唇角。
卻是換了個位置,白簡坐着,桓逸枕在白簡的腿上,輕輕阖上了眼,白簡伸出柔嫩的雙手給他按摩頭上的穴位。雙手輕輕環到桓逸頸後,微微用力用指腹按摩天柱穴,接着用拇指推着印堂穴至神庭穴,再由印堂穴分推至兩側太陽穴。
“拙然,可還覺得舒服?”她有些顯寶一般。
“嗯,墨兒的小手按摩得我非常舒服。”桓逸唇角帶了抹笑,輕柔地回着。
“若是舒服得能睡着,便安心地睡去,睡醒了,頭便不會疼了。我在這裏陪你。”她雙手的拇指緩慢而用力地劃過他隆起的眉骨,劃過那墨羽般的劍眉,劃向兩鬓。
“好,聽墨兒的。”他的聲音更低,身心俱為放松,将自己完全交給她。
“我唱歌給你聽,可好?”她帶笑低語。
“好。”
“泠泠水向橋東去,漠漠雲歸溪上住。疏風淡月有時來,流水行雲無覓處。 佳人獨立相思苦。薄袖欺寒修竹暮。白頭空負雪邊春,著意問春春不語。”她婉轉低唱,和風滴露一般,唱得極好聽,卻是一阕《玉樓春東山探梅》。
桓逸聽得清楚,展眉揚唇,卻也睡意漸濃,并不說話,半夢半醒着。
又聽着她在自言自語,“詠梅便詠梅,做什麽都要跟愁怨、閨怨纏在一起?徒增矯情。我還是喜歡那句‘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裁,一般開。’這樣,才是有風骨的,拙然,你說是不是?兩地不同裁,一般開。管他怎樣的環境,均是一般的綻放。”雖是言語着,聲音卻極輕,情人耳畔低語一般,她只徑自說着,也不要他回答。
她又絮絮地向他講了些什麽。
桓逸未睜眼,心底卻滿湧笑意,将睡之際,腦海中還回想着她那一句“兩地不同裁,一般開”,之後便真的睡過去了。
長榻上籠着熏籠,熏籠上熏着雲被,幹燥溫暖馨香。白簡拿過靠枕輕輕墊在桓逸的腦下,拉過雲被蓋在桓逸的身上,自己也貓咪一樣鑽進他的懷中,靠着他,呼吸着雲被上的香氣,沉沉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