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王府,書房。

耿氏兄弟向桓逸禀告審訊結果。耿一介将手中的畫像呈給桓逸,“王爺,這是根據刺客口供畫出來的頭目畫像。據那兩名刺客所供,他們稱呼這位男子為高總管,是他們這個刺客團夥的總管。”

“他們這一夥刺客共有五十人,也不知後面是被誰出錢養着,出手頗為闊綽,花了大筆價錢雇傭了這批死士,給了足夠的銀錢安置他們的家眷。平時能接觸到的上峰就是這位高總管。他們原來的老巢在東南臨海的岳州城,半年前,高總管将這五十人拆成五組,分別安置在不同的城鎮。他們這一夥就奉命遷到安陽城附近。那個得了麻風病的刺客,上峰本來要将他活埋以隔離傳染,後來卻又改變了主意,讓他跟着一個天生能抵禦麻風病的小童刺客一起來刺殺無咎公子。那上峰囑咐他不要急于下手,他們知道靈蘭閣內防備甚嚴,前幾次就扮做普通的患者治病,等時日久了,無咎公子消除了戒心、他的病也治得差不多好了再下手,一舉兩得。”

“那位高總管可在安陽城活動過?”桓逸盯着畫像看了半晌,已經把畫中人的面容牢牢印入腦海。

“活動過。”耿一介回答。“這兩個刺客的供詞是分着審問的,他們實在不堪忍受‘百蟻噬心丸’之苦,熬了一晝夜後就全招了,兩個人的供詞是一致的。”

“那高總管去客棧見過刺客兩次,問了些情況,又交代了些事情。第一次見面之後,聽那對刺客說靈蘭閣的內堂裏一直在熏香,又給他們喝辛夷白花湯,雖然出了靈蘭閣後并不覺得有什麽異樣,但是高總管還是不放心,特意給他們送了幾種解毒的藥丸。沒想到,吃了那解毒的藥丸,卻都不起作用,還是中了香毒。”耿一侖接過話。

“派人去暗中搜查那高總管了麽?”桓逸淡淡地問。

“已經吩咐下去了,王爺放心,我已經詳細交代,肯定不會打草驚蛇。”耿一介辦事一向穩妥。

“那高總管是什麽地方的人?”桓逸又問。

“好像是西闵人。”耿一侖回答,“那兩個刺客也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談話中依稀聽高總管說起過西闵的城鎮河流,頗為熟悉的樣子。他們猜着是西闵人。”

“嗯。盡量去找到高總管,找到了也不要輕舉妄動,暗中跟着,看他都跟何人接觸——最好能順藤摸瓜。”桓逸沉吟。

“高總管想必也明白刺殺失敗、人被我們擒獲了,他的行跡定會越發隐秘,人不好找,讓大家細心些、辛苦些。一介,你再加派一些人手暗藏在靈蘭閣附近,監視有哪些人在靈蘭閣外活動頻繁、行為反常;王府周圍也是一樣。”桓逸将手中的畫像遞給耿一介。

桓逸左手的無名指輕輕敲打着案幾,靜靜地深思,面前的兄弟二人也只是安靜地候着,并不出聲打擾。

“可問過那兩名刺客,之前執行過何等任務?”桓逸忽然發問。

“這個……不曾。”耿一介的聲音微有慚愧,暗責自己考慮不周。

“再去問問,這兩個人分別問,何時何地執行的何等任務,問得詳細一些。”桓逸伸出右手揉了揉攢竹穴,“暫時就這樣,再想到什麽本王再吩咐你們。問出結果即刻來報。下去吧。”桓逸閉目養神,凝神思索。

“是,王爺。屬下告退。”耿氏兄弟退出了書房。

書房內一室的安靜,靜得只聞桓逸的呼吸聲。暮色漸漸四合,書房越發暗了下來。桓逸端坐書桌後,靜默了有半個時辰。

門外有微急的腳步聲,停在門前,略有急切地喚了聲:“王爺。”是耿一侖的聲音。

“進來吧?怎麽了?”桓逸也不曾睜眼,淡淡地問。

耿一侖看着昏暗書房中端坐的雍容身姿,方才定了定神,急報:“禀王爺,安世王府來人禀告,說是四王爺喝了咱們府裏送過去的梅花沁,中毒昏迷不醒。還說,已經告到聖上那裏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桓逸睜開了眼,不疾不徐地沉聲問。

“昨天無咎公子才送來的梅花沁,昨晚王爺回府天都黑了,今兒早上才送到四王爺府的呀。說是四王爺下午攜羽姬在園子裏賞梅飲酒,才喝了兩杯,兩個人都昏迷在園子裏不省人事了。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半時辰的事兒。請了禦醫,說是沒見過的毒,解不了……”耿一侖停了停,看了眼桓逸,補充說,“他們懷疑是王爺指使無咎公子下的毒。”

“無稽!”桓逸冷哼了一聲。

“那梅花沁你和一介喝了嗎?”桓逸挑眉。

“昨晚喝了啊,啥事兒沒有啊……”

“那梅花沁可是咱們的人親自由靈蘭閣帶回府裏、再由府裏送到老四府上的?”桓逸細問。

“回王爺,是。”

“如此,甚好。”桓逸起身撿起鶴羽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向門外:“備馬,先去靈蘭閣接無咎公子,再去老四的府上。”

白贲與桓逸同乘一騎,緊緊依偎在桓逸的懷中,白贲在他耳畔戲谑笑語,“這算是夫妻同命勇闖天涯嗎?”

夜冷霜寒,策馬更冷,桓逸怕她冷,堅決不讓她單獨騎馬,非把她拽着與他共騎,他的大氅又在外将她圍緊禦寒。

“還能說笑,不怕麽?”桓逸在她耳畔笑問。

“怕有用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呗,大不了拉你墊背,上窮碧落下黃泉。反正我是被你連累的。”她笑嘻嘻地說,“今天真不錯,白天你陪我游玩一天,晚上又跟你一起,老天爺知道我相思苦,要你多陪陪我。”

“墨兒……”雖然知道她故意這樣玩鬧着說笑,不讓他負疚,但他心底依舊一軟一疼,她本是無憂無慮的女子,自打與他相識,确是累她太多。

“拙然,你我雖無夫妻之名,卻行夫妻之實,今日是你說的,你我一體一命。既如此,便莫要多說!”她斂容正色道。

他聽得清楚,心中情潮翻滾,面上卻沉默不語,鎖緊了雙眉,策馬快行,大氅下的一只手臂更加環緊了她。

到了安世王府,桓逸和白贲下馬,耿氏兄弟并幾個護衛跟在身後,一行人由小厮引着,直奔桓遐的卧房。

房間內人影晃動,就連貞和帝也在。桓逸帶着白贲一起向貞和帝叩拜行禮。貞和帝聽不出喜怒地免了二人的禮,開口便問桓逸:“怎麽回事?”

桓逸神色鎮定,恭敬作答:“臣弟将無咎公子一并帶了過來,還望陛下先準許無咎公子給四弟診脈救治,先救四弟的命要緊。事情的具體經過,容後臣弟再詳細向陛下禀告。”

“準。”貞和帝凝眉不展,陰沉地說了一個準字。

白贲領旨,走向躺在床榻上的桓遐,床榻一旁的小榻上躺着羽姬。白贲先是仔細地給桓遐和羽姬診脈,又翻看兩人的眼睑。診完脈後又請人将下午兩人在院中飲剩的殘酒端過來。

白贲倒了一點酒在絲絹上,嗅到鼻下細聞,又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瓶,從瓶中倒出些晶瑩的液體灑于絲絹上,絲絹瞬間就冒出了縷縷白煙。

白贲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她走到貞和帝面前,不卑不亢地說:“草民已知安世王爺所中何毒,并可在一刻鐘內為王爺解毒。求陛下恩準。”

“四弟所中何毒?”貞和帝一臉威嚴,沉聲發問。

“花粉之毒。不過這花粉不是尋常的花粉,是‘兩世彼岸花’之花粉。按說這種植物,早已滅絕多年,不知從何得來,實在難得。”白贲慢條斯理地回答。

“可解?”貞和帝垂眉盯着白贲看了一眼,看了一眼之後複又看了一眼,面色雖然如常,心中卻有些模糊的印象,這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可一時也想不起來,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霧樣感覺。

“馬上就能解。”白贲微笑。

“解!”貞和帝命令。

“遵命!”白贲命人扶起桓遐,拿起猶裝着殘留毒酒的酒壺走向床邊,輕輕掰開桓遐的嘴巴,将酒緩緩地倒了進去。

“你這是做什麽?這哪裏是解毒,這分明是灌毒!”桓遐的正妃許氏花容失色,驚慌失措地叫嚷,要沖上去阻攔。卻被眼疾手快的桓逸抓住胳膊,沉聲呵斥,“弟妹莫要胡鬧!在陛下面前失态失容。盡信無咎公子無妨!”

那許氏被桓逸喝住,忽地想起桓逸的蠱毒就的白贲給治好的,便安靜下來,只是急切地盯着夫婿看。

白贲已經喂完桓遐,又轉身如樣喂了羽姬,随後便将酒壺遞與屋內的仆婢,垂手而立,“陛下,耐心等上一刻鐘,安世王爺便可醒來。”

“是何道理?”貞和帝饒有興趣地問。

“這毒是‘兩世彼岸花’的花粉。彼岸花又名曼珠沙華,本就是花不見葉,葉不見花;又說是往生者就踏着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地獄。有趣的是,這‘兩世彼岸花’,雖是毒,亦是藥。第一次服下後中毒昏迷,永不複醒,又無他藥可醫,常人斷不會再拿這害人的毒藥喂給昏迷的病人,于是,毒與藥不相見,這一生就永世昏迷——這就是第一世。如果,再次将這毒藥喂給昏迷的病人,毒與藥相見,昏迷的人便會轉醒——這就是第二世。所以,此花名為‘兩世彼岸花’。”

“如此,倒果真有趣。”貞和帝微微颔首。

“草民還有一個請求,請陛下恩準。”白贲跪地求旨。

“講!”

“前番因草民救了安寧王爺的性命而數次惹來殺身之禍,昨日又遭刺殺未遂。因安寧王爺知恩圖報,一直以來頗為庇護草民,草民得安寧王爺不棄,也傾心相交、願以命相付。昨日草民将自釀的幾壇子酒送給安寧王爺,安寧王爺自己留下了一壇,今晨便将另外一壇轉送安世王爺,下午安世王爺便出了事。此事,想來應是沖着安寧王爺和草民來的,刺殺不成,便行嫁禍之道!卻不想,無辜連累了安世王爺。請陛下明察!”白贲不疾不徐,一字一句沉穩道來。

“草民不才,得家師嚴教,雖有活人之醫術,卻因為救了國之股肱、陛下之胞弟而為自己招惹來殺身之禍。草民自問治病救人無數,不求福報也罷,但實咽不下這口屢次被刺殺、如今又被陷害的惡氣!草民自有辦法将暗中下毒之人揪出,請陛下恩準!”白贲這番話聲音不大,說得不卑不亢,故意将“國之股肱、陛下之胞弟”說給貞和帝聽,想是刺激着他想起朝中的細作,希望能在這裏再抓住敵人的同黨,多得些線索。

桓逸也跪在一旁,“陛下,無咎公子所言甚是。也不知毒害四弟、欲陷害臣弟和無咎公子之人是否也與那朝中細作有關,還望陛下當即決斷,莫要放走了兇手。”頓了一頓,又揚聲道,“西闵素來以擅長使毒使蠱聞于世,屢次刺殺無咎公子未遂,便想着這樣陷害奪了他的性命。無咎公子若死,臣弟之性命便如砧板魚肉,任人宰割了……西闵之心,昭彰而惡毒!”

貞和帝面色不善,不知是在思忖兩人的話還是思忖那背後的勢力,沉吟半晌,緩緩吐出一個字:“準!”

“求陛下準許将王府封閉,王府中所有人集中在院中看管,由陛下的護衛看守,誰都不許走動不許離開。陛下給草民半個時辰,草民回靈蘭閣取些物什,回來便能抓到這下毒之人。”白贲一臉的自信。

“準。”

“一介……”桓逸喊耿一介過來,低聲吩咐,“你和一侖都跟着無咎公子,多派些妥帖的人護衛她周全。”

“屬下明白。”耿一介堅定地點了點頭。

“醒了,醒了,陛下,四王爺醒了……羽姬也醒了……”床邊,傳來安世王妃許氏的驚呼聲和低泣聲。貞和帝和桓逸一起走向床榻旁,探望他們的四弟。

不到半個時辰,白贲風塵仆仆地趕回了安世王府。命人找了一間空曠的大屋子,她請貞和帝、桓逸一起,見證她如何抓獲兇手。

白贲拿出一只塗金銀香爐,有條不紊地鋪上雪白的細香灰,将燒透的小塊炭墼置于香灰上,再用香灰将炭墼埋好,又拿出銀簪子,均勻地在香灰上戳些小孔透氣助燃。拿出一片雲母隔火片,置于香灰之上,随後又拿出一個精巧的香盒,捏出一小撮細小的香丸擱置在雲母隔火片上。最後,穩穩地扣上香爐的蓋子,耐心地等着熱力将香丸爇開。她神色平靜,姿态娴熟,竟不像要抓捕兇手,反而像閑來無事,添香自遣。

這是桓逸第一次看白贲親手熏香。

在靈蘭閣,每每都是翠陌負責給她的各個房間爇香。她不願意時時關注那香爐中的炭火或強或弱,也懶得時時去添加香丸,卻又喜歡按心情、時辰、地點讓房間裏熏着香。就盡數地将熏香的方法教給了貼身伺候她的翠岫和翠陌,自己樂享其成。她的被褥都是熏過的,衣裳卻從來不熏。

不多時,有潤澤的香氣從香爐的孔隙中飄出,一盞茶的功夫,整個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可聞到香味。

白贲向貞和帝颔首,示意着可以開始了。貞和帝與桓逸坐在一旁,等她捉兇。

白贲走向門口,跟守在門口的耿一介輕輕說了句什麽。随後,耿一侖便将安世王府中的仆婢,十人一組,分別帶進房間,停留半盞茶的功夫。

連續進來四組,沒有絲毫異樣。貞和帝有些不耐煩,卻依舊耐着性子等着。

第五組仆婢被領進來,一字排開站好。不多時,一位婢女開始止不住地打噴嚏,一連打了十數個也不停止。白贲朝着耿一侖點點頭,耿一侖沖上來便治住了那個仆婢。

“耿小哥,先押着。”白贲回首又向貞和帝道,“陛下,這名女子便是下毒之人,草民怕她還有同夥,請準草民把剩下的仆婢都驗完。”

貞和帝看到揪住一人,隐隐又來了興致,點了點頭,示意白贲繼續。

一刻鐘後,驗完了安世王府所有的仆婢和幾位姬妾,又抓到一位姬妾,那姬妾進入房間之後就神色異常、噴嚏不止,舉起刀子欲自盡,卻被耿一侖一腳踹飛,阻止了她自戕滅口。白贲請求貞和帝讓衆人散了,将抓到的兩名女犯收押候審。

折騰了大半夜,貞和帝也倦了,也懶得問白贲是怎麽通過熏香抓住兇犯的,揮了揮明黃|色龍袍闊袖,示意将抓到的婢女交給桓逸帶回府審訊,又命桓遐好好休養,其他人各自回府。貞和帝也起駕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