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王府。

因是臘八節,桓逸在宮中與貞和帝、桓适、桓遐一起用了頓家宴,弦月當空時方才出宮。甫一回府,剛在書房坐定,端茶未飲,就聽見門外耿一侖喚了聲“王爺。”

“一侖,進來吧。”桓逸吹開茶碗上面的浮沫,沉聲回答。

“王爺,無咎公子剛剛派人送來一對刺客,一瓶‘百蟻噬心丸’,還有三瓶桂花釀、兩壇梅花沁。公子還吩咐,一定要隔離治好那麻風病人的病,不可砸了她的招牌。”耿一侖恭敬地站在桓逸前側方,雖是正色禀告,心裏卻隐隐泛着笑意。

“刺客?她可受傷?”桓逸手中的茶碗一抖,險些濺出水來,随即釋然而笑,“定然無事,不然也不會還想着送酒過來。”他不禁搖頭,嘆息自己關心則亂。

“回王爺,無咎公子的确沒有受傷,咱們的人回禀說,公子一直都有防備,那兩個刺客中了毒香,未能得逞,反而輕而易舉就讓史明義和田寅給制服了。”那春山和春田本名史明義、田寅,是暗衛中一等一的高手,一直都是桓逸最信任的影衛,潛藏着保護桓逸的安全。自南行回京後,桓逸便特意讓這對得力的暗衛裝扮成了白贲的小厮跟在身側以防萬一。

“無咎公子怕咱們之前的‘百蟻噬心丸’不夠用,又特意讓咱們的人給帶了一瓶過來,說是藥效比上一次的更強一倍。”耿一侖臉上隐有笑意,“公子還記着之前郊外烤雉肉時,許諾送給我和大哥的酒……王爺不會都獨吞了吧?”最後一句話問得極輕、極不自信、極其擔心。

“你啊……也是個貪杯的!”桓逸笑,“只給我一壺桂花釀就好,這桂花釀定是剛剛從地下啓出來的。那梅花沁,靈蘭閣有更好的,本王要喝,直接去靈蘭閣便是。一壇留與你和一介,另一壇……明晨給四弟送到府上去吧。”

桓逸穩穩地喝了幾口茶,沉聲問:“那兩個刺客一介可在審訊着?可有端倪?”

“送過來也不過三個時辰,那個麻風病人又不好嚴刑逼供……只得将兩人分開隔離關了起來,又喂下了無咎公子的百蟻噬心丸。那噬心丸,王爺也是知道厲害的,也省了兄弟們逼供,想是熬不了多久,便能招供了。這無咎公子還真是個狠茬,先是不知不覺地下了毒香,又給喂了軟筋散,最後再來這無人能熬住的百蟻噬心丸……如果對方知道無咎公子有這些手段,定是恨不得除之後快吧……”耿一侖兀自站在一旁碎碎念,心裏卻腹诽着這些手段還都是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使出來的……想想便不寒而栗。

“是啊,本王也同樣擔心,但也會盡最大能力保護她不受傷害……我與她,畢竟是一體一命的。”桓逸輕輕沉吟。

“王爺放心,安置在靈蘭閣中的暗衛,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戰鬥力很強。再說,還有竹信焰火,那邊如果出了什麽事情,咱們的人就會放焰火,這邊就能馬上派人增援。”耿一侖自是知道桓逸對白簡的深情,他本就賞識無咎公子,心裏也自是拿白簡當正牌王妃一樣對待,不希望她出一點兒差池。

“還是盡快将幕後黑手揪出來,方可安枕。”桓逸半垂了眼,伸手揉了揉攢竹穴,“得了口供,第一時間告知本王。命人備水伺候沐浴,你也下去歇了吧。”

“是,王爺。”

這一日宮中諸多禮制折騰,桓逸也倍感疲累,折出書房走向寝室,準備沐浴就寝。明日得休,帶着她出去逛逛吧,臨近年底,街市上盡是年的氣氛。已經将她圈在靈蘭閣兩月餘,她縱是一字不提,他也知她定然是悶壞的了。

臘月初九。

前一夜桓逸睡得較早,次日便早早地起身縱馬奔向靈蘭閣。

策馬停至靈蘭閣大門前不過寅時三刻,天仍舊黑着。院內有暗衛迅速打開了門,請他進來,牽過他的馬。暗衛向桓逸行禮問安,擡眼卻見桓逸的眉毛睫毛上都覆着一層白霜。

桓逸輕車熟路走進白樓,推開白簡的寝門,複又阖嚴。

室內暖暖,香爐中隐約還溢着冷香。桓逸在門口脫掉了鶴羽大氅,輕輕搭在椅背上,又蹑手蹑腳地走向屏風後的床幔處。

他伸手撩開绛色紗幔,俯身溫柔端詳猶在睡夢中的人兒,呼吸均勻,面容平和,唇畔隐有笑意。不知是做了什麽美夢,嘴角忍不住地上翹。桓逸俯身,輕輕啄了幾口白簡的唇角。

“唔……”床上的人輕輕動了動,迷迷糊糊地咕哝,“拙然,別鬧……”

桓逸不由得微笑,莫不是她正在夢着他?他心情大好,含住了她的雙唇,溫柔地吸吮着,等着她醒過來。

唇下漸漸有了回應,一雙手臂也纏上了他的頸項,睡夢中的人兒被吻醒了。

“醒了?”他溫柔地半抱她在懷。

“拙然,你怎麽來了?這麽早?”她猶未清醒,賴在他的懷裏迷迷糊糊地問。

“不早了,放在平時,已經在宮裏等着上朝了。”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今日得閑,想着帶你出去走走,眼看着就過年了,市集上定然熱鬧。你若是還困倦,便再多睡一會兒,我躺下陪你。”

“嗯。”她不多說,身子向裏挪了挪,給他讓出位置。

他抱着她躺下,她在他懷裏咕哝了一句,“你身上好涼。”說完便緊緊地抱着她,雙腿也纏上他,像要把身上的溫度傳遞給他一樣。雖然還未完全清醒,但抱着冷冷的他,白簡卻萬分心疼,知他定是想她想得緊,才這樣冒着晨寒披着月光策馬趕了過來,想必也是惦記着她昨日遇刺之事——她雖不曾受傷,但他不是親眼見着,便不能安心。

“這樣纏着我,不打算睡了嗎?我這身子冷,你這麽抱着,睡意都給涼沒了。”他試圖輕輕推開她。軟玉溫香在懷,又是數日未見,欲望自是蠢動。

“那就不睡了,做點兒別的吧。”白簡慵懶地笑了,伸手去解他的衣結,“讓我好好的給你暖暖。”

一個時辰後,桓逸小憩已醒,懷中不着寸縷的白簡半趴在他的身上猶自睡得香甜。桓逸靜靜地躺着,眼神柔和,嘴角輕揚。

已是辰時中,按說每天的這個時辰白簡早已起床。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翠陌在門外輕輕喚着,“先生,起來了麽?”

身上的人兒沒有動。桓逸微微一笑,以不高不低的聲音回了一聲:“還沒起,你先下去吧,過一會兒備好早餐端進來便可。”

門外的翠陌聽到桓逸的聲音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随即便輕聲回答,“奴婢知道了,王爺。”她雖不經風月,卻也是在勾欄院裏呆過幾日的,心下已十分了然,悄悄地退了下去。

三刻鐘後,懷裏的人兒才微微轉醒,睜開眼看見桓逸便奉上一記明媚的笑。

“起來洗漱用點兒早飯吧,然後我們便出門閑逛。”桓逸也回以她溫柔寵溺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睡得粉熱的臉龐。

翠陌那丫頭的确是個懂事的,準備了豐盛又足量的早餐。

“這個時辰,也不知道吃是的早飯還是午飯了。”白簡一邊喝粥一邊笑語,“今日還要去那葛大光的恒祥酒樓,他家的飯菜還是很合我心的。然後,我想跟着翠岫去綢緞莊,你也陪着我,好不好?快過年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買衣料和年貨,讓深柳書堂的那些女孩兒們自己做新衣。”

“好,今日一整日都陪你,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桓逸吃了一個豆沙包,眉眼間俱是柔情,“你只想着給那些女孩兒們做新衣,可曾想着給自己做新衣?”

“我啊?我不會女紅,我的衣飾向來都是翠岫親手打點的。她現在雖然嫁做人婦,但仍在靈蘭閣幫工。這幾年被她的手藝養刁了,穿不慣別人縫制的衣服。她的繡工極好,給我做的每件衣服我都喜歡得緊。”

“前幾日聖上賞了我一匹竹青色提花羽翼四獅團窠聯珠紋的料子,你我各做一件男式圓領袍服,可好?等我回府,便着人送過來,你讓翠岫趕着在年前做好,也算是今年的新衣了。”他心裏卻微有遺憾,府上并無什麽禦賜的女用衣料,他心裏更喜歡看她着精美披衫的樣子。

“禦賜的衣料?跟你穿一樣的出去,會不會太招搖?”她蹙眉,覺得不妥。

“招搖又如何?于敵來說,你我本就一體,招不招搖都不能阻攔他們除掉你我的決心;于旁人來說,招搖一些讓他們知道我與你親近,能忌憚着少來招惹你,豈不是更好?”桓逸不以為意,不動聲色地陳述,“我還一直擔心項穆會對你不利,項家現在位高權重,如果有我在你背後做靠山,想必項穆也會忌憚着收斂一些。”桓逸沉吟半晌,“太子眼看着年滿十八,聖上也要為他指定太子妃了,聖上欲将項懷戎的嫡女、項穆的胞妹項靈芸指給太子做正妃。”

白簡安靜地聽着,并不特別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可與你有所相擾?”

“暫無。需等我揪出朝中細作、平定西闵,項穆在沙場上多歷練幾年、多積攢幾年軍功之後,才會與我有擾。此時朝中除我之外,并無幾位長于征戰的将才,聖上亦不放心将西闵戰事交予旁人之手,但同樣也不希望朝中将才一直寥寥——項穆這幾年頗得衆人看好,聖上也是有心栽培,為太子儲備培植;于我,也是個制衡。”桓逸語氣平和地陳述其中利弊,“跟着先帝征戰的那些老将們,多已故去,這廿餘年天下相對承平,國漸富庶,國策也頗有些重文輕武,導致将才凋零,聖上也很是郁郁。要培養出新的将帥,還需要些年成。”

二人一邊說着話,一邊收拾妥當。桓逸拉着白贲的手往樓外走,靈蘭閣門外已經備好了馬車。

桓逸和白贲跟着翠岫,看她娴熟地挑揀衣料,與店家商議價錢,又依着清單有條不紊地采買各種年貨。白簡興起時,也跟着翠岫一起挑挑揀揀湊湊熱鬧,大多時候,是與桓逸站在一旁看熱鬧。

桓逸也不曾來過集市采辦過年貨,王府裏的事情自有管家去打理。他跟着白贲一起身處熱鬧繁華的正陽大街,街道兩旁琳琅滿目,各種紅色喜氣的物什擺放一起,春聯年畫鞭炮紅紙香蠟,還有糖人泥人糖葫蘆甜粿等各種新鮮的小玩意兒。看着尋常人家準備過年的喜氣,看着安陽城百姓生活富庶安定,桓逸心中甚感欣慰。加之身邊還陪伴着心愛的女子,更滋生一種尋常夫妻逛集市買東西的市井之樂。

兩個時辰之後,一行人兩輛馬車,到達深柳書堂。

白贲斜斜地靠在一旁的牆上,看着翠岫帶領兩個小厮将采買好的衣料和年貨交給書堂的總管,她眯着眼曬着太陽,目光投在院子四周環抱的柳林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桓逸說話。

桓逸也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這座圍在柳林中的書院,嘴角含笑,“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這深柳書堂的名字起得倒是貼切。”

“可聽見她們的朗朗讀書聲了?”白贲眼裏閃着一種亮晶晶的光芒,“每次來到這裏,站在門外,聽着她們整齊又認真的讀書聲,心下就覺得特別喜悅,一種由內而外、平和滿足的喜悅。感覺自己能為別人做些什麽,能以一己薄力庇護弱小,領着她們走向稍微好走一些的路,這讓我倍感驕傲和滿足。”

“除了驕傲和滿足,可還有他求?”他眸色深沉,問得頗有深意。

“無所求。”她笑得坦然,“這要感謝我師父和師娘,他們愛我如斯,含辛茹苦将我養大,授我手藝,對我別無所求,就像師父賜‘白贲’為我男子姓名一樣,只是希望我不要忘本。無論我今日富貴還是風光,我都是那個雪地裏被抛棄的女嬰。而她們,與我實在沒有什麽不同;如果沒有師父和師娘,我今日也許更卑微低賤地活着,也許已經死了。所以,某種程度上,在我心中,她們是我,我也是她們。易地以處,看似我為她們做了很多,其實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權當做還恩于上蒼的憐憫和自己的幸運。”

女教席先生正在教她們讀一首《詩經》裏的詩,明朗的讀書聲随風飄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她靠在粉牆上,慵懶地曬着太陽,微微眯起眼,滿足地嘆息出聲:“拙然,有你陪我在這裏懶散地曬着太陽,聽着她們的讀書聲,我心甚安。”

“我也是,只覺得跟你在一起之後,有你相伴,歲月靜好。”他低語。

兩個人站在不大的院落裏,倚着粉牆,看着白雲蒼狗,不時相視一笑,心下都愈發柔軟。

“可曾想過追求自己的身世?”半晌,桓逸出聲打破了沉默。

“不曾想過,徒增煩惱。”

“可曾問過師父師娘為何會收養你?”

“不曾問過。”她想到什麽似的,抿嘴一笑,“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大抵知道,師父師娘是知道我的身世的,雖然當年包裹我的襁褓裏只有一張記載生辰八字的書帛,但我無意中聽見師父和師娘談話,他們應該是認識那字跡的。想來,我的親生父母也與師父師娘也是舊相識。不過他們既然什麽都不肯跟我說,定然有他們的理由,嘿,我也正好懶得去問。”

她輕輕嘆了口氣,“既然是抛棄了我,定然有十足的理由。不過,在我心中,師父和師娘與我親生父母并無差別。我已有了這麽好的一雙父母,幹嘛還要去貪心不足、自尋煩惱執着于那與我無緣的生身父母?”

她做出一個嫌棄又害怕的神情,玩笑着說,“萬一追尋來追尋去,追尋出什麽糾結萬分的不堪身世,還不如就現在這樣清清白白的好。萬一追尋出來我與你兩家世仇,或者,更匪夷所思的你我有血脈親情之類的,這不是活生生拆散你我的良緣嗎?好可怕,我才不要。”

“墨兒,你這小腦袋瓜裏都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啊……”桓逸笑得不行,伸出手就想揉她的頭,可想到院子裏還有人出入,手舉到一半又收了回來。

“拙然,我餓了。太陽也曬得差不多了,你帶我去恒祥酒樓大快朵頤吧!”白贲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袍,又是一副冷淡倨傲的無咎公子模樣。

“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