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舟飄在水中央,舟上設着梨花小幾,幾案上溫潤瓷瓶裏、秋菊綻開了黃白二色,在風露中高高低低地起伏。

一支小巧的金剪落在秋菊未開的骨朵上,瑩白纖細的手微微用力,“咔擦”一聲,骨朵墜在玉蝶裏,便有侍女捧過去,就着露水浸泡幹淨,才灑進溫着甜酒的鑄銀小壺裏。

船尾的紅泥火爐上便飄散開沁人心脾的酒香,那纖軟雪白的手放下了金剪,水波般垂落的面紗下,傳來少女清婉的聲音:

“阿璀哥哥,不如我自己溫酒吧,看着很是有趣。”

謝璀放下了手中的玉笛,他坐得筆直,遍地金的湖色緞子裹着一身清秀玉骨,朗朗容顏是連青空也為之失色的典雅俊逸。

他溫文一笑:

“這可不行啊柔訓,這小舟搖晃,火星子濺出來定會傷着你。你是金枝玉葉,我好不容易才求了皇後娘娘同意,帶你你出來逛逛,可不許有任何差池。”

少女沒有再說話,只是溫順地點點頭,雙手交疊在膝頭,跪坐的姿态如同雨下的花樹,娴文靜。

謝璀卻并沒有察覺到少女溫馴的沉默,他眼中映着江水飛逝、蘆花綿延,又有佳人在側、美酒相伴,只覺得人生快意。

他舒暢地深吸了口水汽,擡起玉笛,正欲再吹奏一曲,恰逢遠山蒼茫處霜鐘聲回蕩,江岸邊蜿蜒的蘆花間、便驚起一叢叢白鳥,掠着剔透的水光,一路斜飛上渺遠青天。

謝璀被攪了興致,皺了皺眉,指揮撐船的人:“快劃遠些,別讓這些野物驚着公主。”

船夫的蓑衣下還帶着刀,顯然是喬裝的侍衛,聽見他的責備,便立刻低頭領了命,架起蘭槳、這就要往邊上靠。

少女卻微微揚起臉,面前的鲛绡随着她溫婉的動作輕輕飄拂,露出一點小巧雅致的下颌。她透過面紗凝望着遠飛的白鳥,喃喃低語:

“阿璀哥哥不喜歡飛鳥嗎?那日我們在白塔寺逛廟會,飛鳥逡巡得甚是好看,可我看見你的臉色也不大好。”

她說着,柔順的聲氣裏隐約染了些羨慕:

“飛鳥這樣不好嗎?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看最遠的風景……”

謝璀的眼前卻浮起那兩個影子,中間牽連着鮮紅的絲繩,那姑娘沒一點規矩,蹦蹦跳跳間,鈴铛便叮叮當當的響。

難怪京城貴胄都傳聞她是跟死人卧在一處的泥腿子,她老老實實待在西境不好嗎?非要湊到京城來叫人看笑話。

想起同伴們取笑他跟泥腿子訂過婚的事,謝璀便覺得隐隐反胃,但他的教養自然不允許他在貴女面前露出些許端倪,便只壓着不悅擺了擺手,催促着侍衛:

“手腳麻利些。”

侍衛道了聲“是”,躬下身子正準備搖漿,湛藍高遠的青空上驟然炸開“砰”一聲巨響,像一道清脆的雷聲回蕩在空曠的蘆葦江岸上,滾滾綿延、奔向遠方。

鳥群發出凄厲的啼鳴,一道雪白哀哀地直墜下來,旋轉着散落開鮮紅的血珠,驚得舟上衆人一陣尖叫。

只有少女端莊回頭,望向岸邊。

馬蹄分開蘆葦的白浪,緩緩登臨于山丘上。而馬上人寬大的錦袍垂下來,猙獰的蟒反射着刺目金光,叫人沒由來膽戰心驚。

謝璀被那“咚”一聲砸在甲板的飛鳥驚了一跳,手裏的玉笛當啷磕在幾案上,那跳蕩着水光的美玉瞬間裂開一道縫隙。他怒氣暴漲,一掌拍在幾案上,連瓷瓶也跟着震了震。

謝璀俊秀的面容上隐忍着薄怒,口中低低呵斥道:“何人如此無禮,看不見舟上我太傅府的紋章嗎?”

他一邊說着,一邊回身去看岸上。

錦衣金帶的貴人正緩緩擡起他的铳口,象牙的铳托便支在修長的腿上,而骨節嶙峋的手扣在純金的纏枝紋理間,繁複華麗中透着邪惡而美豔的欲色。

謝璀的臉色立刻沉了沉,他順着那滿身織金的蟒紋往上看,對上一張慵豔無俦的臉。那人正緩緩擡起他絕麗的下颌,勾起一個輕蔑無聲的笑容。

謝璀狠狠捏緊了桌角,沉着臉就要起身。侍衛趕緊半跪下來,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公子不可,恪王殿下前日才當衆殺人,連國子司業家的三公子也遭了難。滿朝奏書飛如雪片,皇上卻也只是責他去寺裏養心。老爺多次吩咐、近日若是遇見他,避讓為上,切不可沖動。”

謝璀便按捺着怒意去看那少女,少女還是端然文靜的模樣,說話也溫順柔軟:

“我自小已習慣了,阿璀哥哥不必在意。”

謝璀松了胸膛的怒意,隐忍着道:“我們先走,免得驚擾了公主。”

少女沒有再言語,只是望向遠天驚飛的鳥群,它們張開雪白的翅膀,乘着秋風消散在白茫茫的蘆花裏,像是一場自由自在的雪。

風掠過江岸,吹起象牙铳托上墜下的血紅珊瑚,撞在包裹着蒼白指節的鑄金扳指上,聲與色都是繁華雍容的味道。

那峻峭的手卻随意地将魯密铳抛給馬後侍立的青年,司仲瀛懶洋洋的聲音紗一樣飄搖下來:

“今日乏了,蓬山,你去催笙歌湖的媽媽把那花魁送過來,這都半月了,她傷總該好了吧。”

曹蓬山靜默地躬了躬身,遲疑道:

“殿下,皇上和那位大人多次提醒,請您近日務必慎重……”

他話音未落,司仲瀛的馬蹄便緩緩踱過來。馬上高大的影子伏下來,像一大片陰寒的冷雲。

曹蓬山便覺得後脖子被人撫了撫,仿佛逗狗似的,卻叫人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來。

司仲瀛并不看他,只是微笑:“蓬山,你的耳朵應當知道,什麽該聽、什麽不該。”

曹蓬山沉默了片刻,恭敬地彎下身子,捧着魯密铳退了下去。

他悄寂無聲地走到外圍的侍衛處,便有小厮讨好地來接東西。他搖搖頭示意不用,卻在視線掃過侍衛們時,微微皺起了眉:

“怎麽回事?我們帶出來的侍衛,為何少了幾人?”

那小厮心頭一驚,王府帶了幾十個侍衛,竟連少了四五人他也發現了,于是趕緊揣着手賠笑:

“殿下支給他們別的差事了,許是去打野味了,我老早瞧見他們一人帶着一只鳥铳走得。”

曹蓬山的眸光不可察覺地沉了下去,他把魯密铳遞給小厮,輕輕囑咐:

“你們伺候好殿下,我去去就來。”

他騎上馬,頭也不回地縱馬沿着河岸飛馳。疾馳過大半裏地,終于趕到了渡口。

一葉小舟飄在水上,繩子松松地挽着,漁夫翹着個腿躺在舟裏,銜在口中的枯草随風輕顫。

聽見身後飒沓的馬蹄聲,漁夫掀開鬥笠,神色出奇的警覺敏銳。

曹蓬山勒住了駿馬,喘得急促。

而比喘息更急迫的,是他隐含怒意的吼聲:

“立刻通知大人,司仲瀛違背他的囑咐,叫人去追殺漏網的鬼虜人了。”

“蜘蛛暴露了它的網,東廠的火、就要順着蛛絲馬跡燒過來了!”

……

月色般清冷的鲛绡飄舞着,一截纖瘦的手腕從鲛绡下伸出來,枕在姬傾遍地織金的膝襕上。

手腕上淺青的筋脈清晰可見,襯得那系着的紅絲分外鮮豔。紅絲的另一端掐在年輕的太醫手中,他合眼靜靜揣摩了許久,才小心放下手中紅絲,畢恭畢敬地起身禀報:

“督主,郡主并無大礙,那蕈子卑職看了,滇國人喜食,的确無毒。甚至近年來京師周邊都有富家子弟高價購入,全為了取樂,若不是長期服用,對人倒是無害。”

“至于郡主一直不醒,想是郡主平日酒量就不大好,對這種迷幻的藥物無力相抗,怕是要多睡兩日了。”

姬傾微微颔首,這才捧起那換好了紗布的手,微微掀起一點簾子,小心地放回錦衾下。

他仔細替司扶風掖好了被褥,眉眼溫柔地笑了。

那年輕的太醫趁他背着身,一臉驚異地往簾栊裏瞅。姬傾身形一動,他便立刻垂下眼,還是一副恭敬端方的模樣。

姬傾便噙着抹深長的笑,擡手朝隔間示意。年輕的太醫會意,這就背起藥箱,朝他躬身行了禮,靜靜地退出去了。

才出了隔間,他瞅見四下無人,便捂着嘴偷偷地笑。

玉面閻羅也有這溫存缱绻的模樣,真真是京中頂天的消息了。

他正得意,頭頂忽然灑下浮冰碎玉般清泠泠的聲音:

“應大人這是想到了什麽,如此開心?”

應慎吓得一個哆嗦,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渾身寒毛唰一下立起來,喉頭咕咚一聲,一句話也憋不出來。

一雙缂絲皂靴從他身後繞過來,绲着暗金邊緣的衣擺在他面前搖晃着璀璨輝光。應慎只覺得後脖子僵得像一塊冷冰,随時都能咔嚓一聲裂開。

那修長清峻的身骨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骨節分明的手搭在膝襕上,藏青的雲水襯着冷白指節,說不出的清貴疏離。

姬傾似笑非笑地聲氣灑下來:

“應大人怕什麽?咱家不過問您個舊事罷了,抖成這樣不值當,起來說話吧。”

應慎顫顫巍巍地扶着牆爬起來,喉嚨堵得像吞了塊石頭:

“督、督主大人,下官五年前才進得太醫院,您說的舊事,下官如何知道啊。”

姬傾勾着唇輕笑一下,一邊端起白玉杯子,一邊信手扔了兩三本冊子在他腳邊。

冊子上寫着“禁宮花影”、“武宗秘史”之類的香豔題頭,著名皆是“廣心生”三個字。

應慎幹巴巴咽了口唾沫,強笑着:“大人這是何意?下官平日裏也不讀這些話本子的。”

姬傾拎着那薄冰似的杯蓋磕了磕,吹開浮葉,氣定神閑地笑:“那倒是,應大人不愛看,卻愛寫。”

應慎一骨碌就跪倒在地,抖得連藥箱裏的瓶瓶罐罐都跟着嘩啦啦地響:“下官、下官定是被人污蔑……”

姬傾皺了皺眉,“啧”了一聲:“別抖了、太響了,吵着郡主睡不安生。”

應慎便僵硬着身子,也不敢擡頭,只趴在影子裏淚流滿面。姬傾卻放下杯盞,聲氣淡淡:

“咱家若是要治你的罪,還要同你打招呼不成?何況這點子破事,咱家還沒那個閑心管,你也不必狡辯。不過是因着你家是太醫世家,知道的密辛不是一二,所以來問問你,你仔細想好了回答便是。”

應慎額頭抵在地上,忙不疊的點着頭,蹭得那華貴的絨毯一片淩亂:“下官、下官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姬傾這才垂下眼微微地笑,他緩緩朝應慎傾下身子,聲音月射寒江似的攏下來,便沉了冰一樣的冷:

“咱家只問你一件事,成嘉三年,你父親與穩婆一道,接生了一位皇子。”

“當夜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第二日,在場所有人,皆暴斃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