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捧着熱騰騰的酥酪, 望着欄杆外的柿子樹發呆。

深秋轉紅的果實深深淺淺點綴在枝頭上,像一只錯落着珊瑚珠的碧玉步搖。風吹着雨絲籠下來,一顆顆果實沾滿了雨水, 那枝頭就顫巍巍地晃,一派熱鬧誘人。

層層紗簾罩住的躺椅上,太子淹沒在堆疊的狐裘裏。他摟着手爐, 循着司扶風的目光看向枝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唇邊噙着些悠遠的笑意。

今日看着,他的精神氣兒似乎好了些。

但他心裏知道, 這并不是什麽好兆頭。

太子垂下了目光,望向暖騰騰的奶氣後司扶風的臉,紅撲撲也像一顆小柿子。他便笑了,輕聲開口:

“小扶風不喜歡吃酥酪嗎?待會涼了要鬧肚子。”

司扶風這才回過神, 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撥着酥酪裏的江米團子, 甚是勉強地笑了笑:“謝謝太子, 我們在西境,常吃冰東西, 都習慣了,不會鬧肚子的。”

太子看着司扶風, 蒼白的臉浮起一個笑,那笑容在珠灰的雲光下脆弱得輕透, 宛若一片春冰、指尖碰一碰就能碎裂融化。

他的聲氣溫柔而短促, 仿佛一縷虛煙:

“小扶風,我叫伯玉,你就像柔訓那孩子一樣,無人處、便喊我伯玉哥哥吧。”

他說完這樣長一句話, 胸口便隐隐湧着腥甜的氣息,他強自鎮定的微笑着掩蓋、硬是将那橫沖直撞的血氣按捺下去了。

司扶風看得出太子痛苦的忍耐,但她也明白,眼下比起再一次的施針和吃藥,不如讓他自在一小會。于是她便牽起個燦爛的笑,脆聲說着:

“伯玉哥哥的名字真好聽,柔訓公主名字也好聽、人也溫柔可愛。”

司伯玉的胸口一陣深深的起伏,好一會,他才咽下了喉間的溫熱,望着欄杆外挂滿雨珠的柿子樹。那剔透的光折射在他淺墨的眸子裏,映着滿天濕漉漉的流雲,穿透了微涼而渺遠的時光。

他的笑容有了眷念和懷戀的意味:

“這顆柿子樹,是我從如今母後的宮裏移栽過來的。它在母後的院子時,長得極好,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一到秋天,就眼巴巴的等着柿子熟透。”

“叔衍雖然是我們之間最老成的孩子,但他那時年紀小,也只跟在仲瀛後面,嚷着要二哥陪他玩。那時候仲瀛頑劣,但對兄弟姐妹極好,謝太傅的兒子有時候說柔訓兩句,他就要想辦法給謝璀使絆子,不許謝璀欺負妹妹。”

司扶風先時聽得滿頭霧水,然而等他說完,她便反應過來——

司伯玉、司仲瀛、司叔衍。

太子、恪王、宣王。如今争鋒相對的破碎骨肉,曾也圍着一顆柿子樹,笑鬧着追逐滿樹香甜。

她有些感慨地望着司伯玉慢慢浮出惆悵和悲傷的臉,心頭也一縷縷積上了沉悶的雲氣。

司伯玉的眸光有些苦澀了,聲音也微微低落下去:

“仲瀛這孩子……他本與我最要好,許是因為、我們都是沒有母親的孩子,都在養母身邊長大。”

“不過我比他幸運些,如今的母後待我極好。但榮娘娘待仲瀛冷漠,雖然錦衣玉食,但連仲瀛摔下馬發燒,也只有父王在的時候,她才會在。所以仲瀛小得時候最黏着我,直到他十二歲那年。”

司扶風看他按着心口輕輕咳起來,便趕緊捧上熱水,然而司伯玉只是咳了一會、便擺擺手停了下來。

哪怕只是幾下輕咳,卻已然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像是散在躺椅間,連痛苦的能力都沒有。

司扶風正想開口勸他好好休息,但司伯玉卻望着那柿子樹,朦胧的眼前浮上了迷茫和沉痛的神色:

“我一直在想,成嘉十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仲瀛忽然就變了,為什麽父皇明明曾對他寄予厚望,最後卻變得無限溺愛和縱容。”

“又為什麽偏偏在那一年,父皇突然立我為太子,明明他最喜歡的、我們之中最聰慧的那個,一直都是仲瀛。”

司扶風看着他掙紮在回憶裏的模樣,隔着紗簾輕輕握住了他嶙峋硌人的手腕,輕輕嘆氣:

“伯玉哥哥,當時恪王去過什麽地方,或者發生過什麽事嗎?”

這是司伯玉的心結,若是可以,她想讓他的心念圓滿。

司伯玉看向她的時候,笑容欣慰而悲哀:“小扶風和搖光一樣,都是熱心腸的人。可是姬傾已經查過了,當時跟在仲瀛身邊的宮人已然都不在人世間了。”

“哪怕是榮娘娘,也只知道仲瀛那天偷偷出了宮,但他去過哪,除了他自己、已無人知曉。”

司扶風也沉默了,兩個人對坐了一會,終是不約而同地望向那風雨裏輕顫的柿子樹。

柿子就要熟了。

可當年柿子香味裏,互相擁抱着沉入夢鄉的孩子們,早就不在了。

……

夜深了,司扶風拎着點心盒走進東宮院子裏時候,寒天上咻咻放着煙花。

廊檐下一小灘積水裏,煙火的光一陣明一陣滅。姬傾便伫立在那木回廊下,鐵馬在他身側叮當地響,他像是在聽鈴聲,也像在看煙花。

熱鬧的光華浮動在他玉一般的容顏上,照得滿園荒蕪的海棠枝像一陣陣開着花。

天與星燦爛,人與樹寥落。

司扶風下意識放輕了腳步,她走到姬傾身邊的時候,他便笑了笑。許是因為星轉霜降,連他冷冽的聲氣都變得缥缈幽遠:

“太冷了,怎麽這樣晚還過來?”

司扶風墊着腳去看那浮動着星彩的眸子,那幽深的眸光、疏離得像年節裏的湖,湖面映着火樹銀花的熱鬧,卻化不開湖底深沉的清冷。

她拎起點心盒子朝他笑,面前撲出暖融融的白霧,歡喜的聲氣就像一顆石子、撞碎了夜色的深湖:

“怕你餓肚子,特意給你送點心來了。”

她說着,歪着腦袋撇撇嘴,有些赧然:

“不過不是我做的,我不會做這些。”

姬傾垂下眼,輕輕地笑:“沒事,我會。”

司扶風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得迷茫,只能無措地抱着點心盒子邁過欄杆,坐下來陪他一道看天。

姬傾又不說話了,她看着他,莫名想起蒼山雪頂上升起的孤星。

一樣的耀眼,一樣的遙不可及。

司扶風覺出些酸澀的惆悵,她想了想,伸手拽了拽他墜着金麒麟的宮縧,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喊了句:

“過來吃點心呀,我餓了。”

她才喝了參湯,其實一點也不餓。但她想,姬傾定然是沒吃什麽的。

姬傾像是緩緩回過神,交織的眼睫垂下來,那眸光影影綽綽看不清,但眼梢的飛紅因着天冷,卻愈發嫣然動人。

司扶風盯着他絕豔的輪廓,打開蓋子的手便頓住了,只覺得那隐忍孤弱的眉眼才是人間最美的一口韻味。

什麽點心也比拟不了。

姬傾坐下來,胳膊肘撐在長腿上,整個人朝前傾着、側過臉來朝她微笑:

“晚上沒好好吃飯嗎?飯菜不合胃口?”

司扶風一個激靈回過神,一邊急惶惶地把點心端出來,一邊低着頭遮掩:

“吃了吃了,吃得可多了,我是來監督你的,你看着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想來是不肯好好吃飯的。”

“你已經夠美了,再這麽飄飄渺渺的,是準備飛上天當神仙不成。”

她數落着,也不知哪裏來了惱火,把點心遞到姬傾面前的時候,還亮晶晶地瞪了他一眼。姬傾便笑了,靜靜接過玉碟,本想放下來,但司扶風兩手抱着盒子盯着他,像一個氣哼哼的雪人。

姬傾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擡了起來,拈了塊最輕軟的貴妃糕,遞到她唇邊。

司扶風疑惑了一下,搖搖頭:“我吃過了。”

姬傾像是嘆了口氣,朝她挑挑眉:“你嘗一下甜不甜,我只愛吃甜的。”

司扶風沒好氣地咬了一口,含糊地數落他:“就你挑嘴……”

她話音未落,姬傾伸手便将那剩下的小小糕點抛進了嘴裏,指腹利落地抹去唇角一點芝麻。

他看着天微笑,聲氣兒冰玉似的落下來:

“甜。”

司扶風先是怔了一剎那,在腦袋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滾燙的血就燒上了臉頰。她屏住呼吸扭過頭,一刻也不敢看姬傾眼梢的笑影。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有煙花一朵朵的綻開,呼嘯聲掠過耳邊,姬傾忽然覺得,剎那未必就比不得久遠。

經年的空洞,好像也只要一剎那的甜就能填滿。

他垂下眼來看那抱着點心盒子的姑娘,她亮閃閃的眼睛裏全是斑斓的星點。即便看慣了茫茫凍土和烽煙,這雙眼睛裏卻沒有一點苦,盈盈浮動的全是糖水似的清透。

只看着那雙眼睛,他便也嘗到了人間煙火的熱鬧。

姬傾想,他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染了風寒在發燒,才會驟然問姑娘:

“你為什麽送點心來了?”

司扶風一愣,收回了視線,一瞬間,漫天的燦爛都黯淡下去。

她看着姬傾,茫然偏了偏腦袋:“什麽為什麽?怕你餓了呀。”

姬傾側過臉,一寸一寸自她臉上掃過,眸光冰涼、卻也滾燙:

“東宮沒有廚子嗎?為什麽我會餓着?”

司扶風被他突如其來的逼問弄得有些惱火,她一把抓起盒子蓋,到底想着他心裏不順暢,便只是自己嘟囔着:“我沒想到嘛……”

一道溫熱忽然落在了她下颌,像一片輕軟多情的雪雲。姬傾捧着她的臉,緩緩擡起來,頭一回、眼睛裏沒有一點笑影。

只定定地問她:“你為什麽沒想到?”

司扶風被他問得呆住了,那柔柔捧着她下巴的手像在燒,燙得她一下跳了起來。她慌亂地把蓋子噼裏啪啦往盒子上按,卻怎麽也對不上,手忙腳亂一陣亂塞,惱得恨不得把盒子都砸了。

姬傾卻輕聲笑了,那碎玉似的聲音灑下來,澆得她渾身一個激靈:“你千軍萬馬都能冷眼應對,還怕一個盒子不成?”

司扶風頓了頓,姬傾按住了她的手,那看着冰冷、摸起來卻滾燙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輕輕将那盒子蓋好。

她擡頭,撞上姬傾冷清而幽深的眸光,他靜靜地望着她:

“你仔細想想,你為什麽沒想到。”

司扶風一把奪回盒子,宛若捧着什麽稀世珍寶,緊緊摟在懷裏。她盯着地上的積水,聲氣慌得飄飄浮浮:

“我……我這人就是這麽粗枝大葉的,也不是第一天了,你習慣習慣就好。”

她不等姬傾說話,抱着盒子悶頭就往外沖,姬傾笑了、喊了她一聲:“東宮的大門不在那邊。”

司扶風腳下一頓,換了方向、摟着那盒子就跑。

姬傾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垂花門後,便垂眼笑了笑,又擡頭去看那漫天燦爛熱鬧。

煙火還是那個煙火,人間卻不是那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