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在雪山上, 雪山映在寒鴉的眸子裏。

它張開漆黑的鴉翼,乘着荒原的風盤旋着緩緩降落。像一片撕落的夜色,無聲沒入了綿延千裏的火光中。

雪白的氈帳連綴起伏, 像一顆顆占據着荒原的棋子有人裹着厚厚地狐裘走在那棋盤裏,寒鴉便撲打着翅膀落在他面前的拴馬樁上,扭動着它的腦袋, 審視般凝視着夜色裏的行客。

那人不可察覺地挑了挑眉,腳步頓了頓、複又疾步朝着鎏金的大帳走去。

大汗的衛兵用牛角替他挑起了簾子,他走進金帳便立刻脫下狐裘,露出一張大胤文士特有的斯文臉龐。

“大汗”, 他半跪下來,以拳叩胸,用鬼虜的語言,向草原的主人問好。

面前是碎裂的沙盤, 幾根細小的旗子惶恐地歪倒在砂礫間, 連那起伏的山河都被人狠狠地踩得粉碎。

沙盤顯然經歷了一場暴怒。

果然, 大汗的聲音沉悶如荒草上的雷雲,他難得用大胤的語言呼喚:

“柏岩。”

杜柏岩沉默了片刻, 依然用鬼虜的語言回答:“何人惹怒了大汗?”

大汗圖欽的目光越過滿地破碎的山河和揉皺的皮卷,落在杜柏岩後頸時, 又冷又沉,像一塊千鈞的鐵。杜柏岩盯着地面不說話, 呼吸平靜而綿長, 似乎并不因為他的怒意而心慌。

圖欽便慢慢收回了目光,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滞重而冷澀:

“京城的探子帶回了消息,我們被大胤的皇子騙了, 肉腥吞幹淨了,陷進就要刺中我們的咽喉了。”

杜柏岩仿佛擔憂的皺起了眉:“大汗強征各部屯兵于破虜關前,已引起各部小汗的不滿。若是不發兵拔城,只怕小汗們要借此污蔑大汗的威名。若是發兵拔城,萬一中了圈套,那……”

他擡起頭,看向圖欽猛虎般威怒的眼睛,沉聲搖頭:

“那恐怕血親之間的戰火,又要重燃在草原上了。”

圖欽的佩刀重重砸在地面上,結了冰的凍土也被铿锵一聲砸得飛濺。他的臉沉得像遠天的冰山,千裏幽深間滾着隐怒:

“不僅如此,北境的老鷹主死了,他的兒子阿日斯蘭繼承了他的土地、士兵和女人,北境的矛頭若是也調轉向我們,那草原便要血流成河了。”

阿日斯蘭是高傲的雄獅,他不肯偏安于貧瘠的北方,草原的每個角落都是他觊觎的鮮美肥腴。

他一定,會掐着鬼虜的暗傷,一口吞并西境的廣袤水草。

人與牛羊,皆是他圈養的牲畜。

杜柏岩想了想,終是深深嘆了口氣:“奴才是大胤人,自然知道胤人狡詐。但大汗亦不必心急,我們便用大胤人的辦法,去對付他們自己吧。”

圖欽沉雷滾滾的臉上終于散開了些許烏雲,他看向杜柏岩,這個人本是大胤最好的武器,卻被皇帝逼迫着奔亡在冰原上,若不是遇見他,杜柏岩早就在狼腹中化為糞土了。

圖欽并不相信一個叛國之人的忠誠,但他相信他對故國的仇恨。

于是圖欽的聲音便緩了下來:“滿都拉圖大将軍有個提議,不知你有什麽想法?你說說,我要看看,你和他想得是不是一樣。”

杜柏岩便笑了,他眼中平淡如常,沒有一點驚慌:“奴才猜測,大将軍想用緩兵之計。”

圖欽搖搖頭,臉上的笑容有些輕蔑:“滿都拉圖就喜歡研究這些胤人的東西,書上的字難道能喂飽肚子?你說明白些,我不喜歡胤人的謎語。”

杜柏岩俯身稱是:

“奴才想,我們可以先迷惑胤人,假借和親之名,與他們和談詐降。派人前往他們的王都,與胤人的王周旋。穩住大胤後,另一邊,大汗便可以着手解決北方的危機,若能結交盟友是最好,若阿日斯蘭不肯臣服,那便交戰。”

“阿日斯蘭的鷹部畢竟不能與大胤相比,若論戰力,我虎部大軍絕占上風。到時候也算大功一場,各部小汗自然無話可說。”

圖欽深長的嘆了口氣,搖搖頭笑:“你們倒是說到一處了。”

他想了想,追問:“胤人陰險,與他們周旋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沒能穩住,這邊又燃起戰火,虎部便腹背受敵了。”

杜柏岩點點頭,仿佛對他的說法十分贊同:“此人既要骁勇威嚴,能在胤王面前不露怯、不動搖大汗的計劃。還要靈活善變,能在大胤貴胄的唇槍舌劍裏說服胤王,能讓胤人心甘情願地鑽進我們的圈套。”

“而且他的身份不能低微,否則将惹怒大胤,招來連天的大禍。”

圖欽皺着眉想了許久,似乎把麾下每個人都思考了一遍,最後還是沉着臉問杜柏岩:

“你們胤人可真麻煩,繁文缛節甚多,一點沒做好、就要被抓住馬腳。你幫我想想,虎部可有足以擔此重任的人。”

杜柏岩笑了,看向他的時候,仿佛全是錯愕:“此人就擺在眼前,他既是大汗最忠心的英雄,又是智慧神眷顧的人,何況他熟悉大胤人文,禮節、斡旋均不會出錯。”

圖欽想了想,難以置信地道:“你是說……滿都拉圖大将軍?”

他連連搖頭:“不行,若是征戰北方,我還需要他充當我的前鋒。”

杜柏岩笑了,火光跳躍在他的瞳孔裏,像一片熾烈無聲的海:

“草原有太多能在硝煙裏厮殺的勇士。”

“但這世上,沒有硝煙的地方,才是最險惡的戰場。”

……

寒鴉靈巧地自松枝間穿梭而過,月光斜掠過松針的空隙,流淌在某人擡起的胳膊上。

寒鴉便宛轉飛旋着降落,寒光湛湛地利爪恰到好處地圈住那人疤痕累累的手指,一點也沒有傷及他的皮膚。

那手擡起來,指甲上還殘留着丹蔻鮮紅的痕跡,他撫摸着寒鴉緞子一樣閃亮的羽翼,兜帽下俏麗的下颌揚着,柔軟唇邊勾起一個笑:

“出來吧,杜先生。”

杜柏岩的身影自松樹後浮出來,但他走到月光的霜色前,卻止步于那夜影邊緣,怎麽也不肯再靠近一步。那人發出低柔的輕笑,手軟軟掠過頰邊,拂開了兜帽。

底下露出一張哀豔的臉,若他是個女人,便是極致的妩媚,若他是個男人,便是勾魂的豔絕。

那人手背掩着唇,笑起來像嬌羞像殘忍,花枝微顫如少女:

“杜先生還是那樣守信,說了此生不再踏足大胤一步,就一寸也不肯越了這邊界線。”

杜柏岩望着他的臉,那月色流淌在他靜默的眸光中,渺遠又寒涼。過了許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涼氣,垂着眸子不敢看對面的美人:

“樾岩,你長大了,為兄甚是欣慰。”

絕美如人偶的男子卻驟然沉冷了臉色,他桃花似的眼睛眯起來,裝滿了決絕的刀光,玉一般的牙齒間咬着狠烈的氣息:

“咱家不叫杜樾岩,咱家叫郁秘色,杜先生若是記不住,叫咱家一句大檔頭便是!”

杜柏岩沉默了,月光雪一樣落在大檔頭身上,而他站在松林影裏。銀白與漆黑割裂開一道觸不到的裂隙,便隔開了一輩子的距離。

良久,他別開臉,眸子裏隐約有銀光浮動:“當年……是我蠢。我應該答應皇上悔婚的,陳伶俏的心早就飛進了金銮殿,只有我以為,她還是從前陪我看花看雪的那個女子。”

“那樣,皇家也不會對杜家斬盡殺絕,我也不會被污蔑私扣軍饷,不會被迫叛逃。家族不會被牽連,你……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大檔頭盯着他,忽然揚起了一個豔若哀花的燦爛笑容,他秀麗的肩跟着輕顫,勾人的妙目裏全是薄冷的諷刺:

“咱家現在的樣子難道不好嗎?”

“恪王殿下就很喜歡咱家的模樣啊,當年咱家在豹房當灑掃太監,恪王殿下可是天天用最好的生肉的來喂咱家。”

“聽說裏頭,還有美人的肉呢。想也是,如今咱家有這樣的标致,定是那些豔魂不肯善了,一點點啃着咱家的皮、噬着咱家的骨呢。”

杜柏岩的聲音有些微的哽咽,他生生咽下喉頭沉石般的苦澀,輕聲嘆息:

“我聽說過,每每有大胤的俘虜,我都會去打聽。有個監軍太監同我說過,你最擅馴獸,在宮中很是出名。也因為這張臉……吃盡了苦頭。”

大檔頭擡起絲絲殘紅的指尖,憐惜般劃過自己的臉,笑聲便歌吹般婉婉落下來:

“讓我吃盡的苦頭的,從來不是這張臉。”

杜柏岩沒有說話,他偏過頭,望向月色下火光浮動的城關,莽莽松林無邊,浪一般漫過城關之後,消失在沒有盡頭的遠鄉。

于是他的眼神便平靜下來,漫天星鬥在他身後緩緩地轉,隔了十年的一眼,思念和恨,都是刻骨。

他再看向大檔頭的時候,臉上便是一片清淡:“不論你如何想,我也回不去了。你腳下的那片土地,我恨不得看它燒成灰。”

大檔頭望着他,那豔麗的笑一絲絲消散在冰冷月光裏,他垂下眼、緩慢地搖頭:“沒有人希望你回來,咱家來這裏,一是送一只小耗子來給你們大汗報信,二是問問,你答應我師兄的事,可曾做到了?”

杜柏岩點點頭:“滿都拉圖會去京師的,請告訴他,多謝他替杜家上下兩百口人收屍。”

他頓了頓,偏開目光:“也多謝他照顧你。”

大檔頭冷笑一聲,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就要消失在松林中。

杜柏岩卻淡淡開口:“我還有樁好生意,你看看做不做。”

大檔頭的身形頓了頓,他沒有回頭,只是愛憐地撫摸着寒鴉的羽翅,聲音冰涼如月:

“什麽生意?”

杜柏岩的眸光緩緩沉下來,隐在夜色裏,像燒着黑色的火:

“陳家沒了,我知道。但陳伶俏不能那麽容易的死,我要你們用最狠毒的手段折磨她,不許她死,要讓她長命百歲、時時煎熬。”

大檔頭便哀哀怨怨地嘆了口氣,輕哼似的冷笑一聲:“陳家出事才幾天,杜先生的消息倒是靈光,怎麽、人留在鬼虜耳朵卻留在大胤了?”

“交易?你拿什麽做交易,你這條叛徒的命嗎?”

杜柏岩并沒有被他的尖刻刺傷,他冷漠得如同風揚起的碎沙,天地之間,他早已承不起牽挂。

他的聲音沁在晚風裏,宛若一點墨汁融入冰隙:

“我的命從來賤,陳家能踐踏、皇帝能踐踏,鬼虜的大汗也能踐踏。”

“但有個人的命很珍貴,無論是于大胤而言,還是于這世間而言。”

大檔頭微微側過臉,冷笑一下:“哦?還有這種人?說說看,讓咱家開開眼。”

杜柏岩望向崖下蔓延的軍帳,聲音被風吹散于天際,便淹沒在那星海一般浮動的火光裏。

他朝城關仰起臉,微微地笑:

“弘王世子,司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