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便懶得再理會謝璀, 徑直走到了元峤面前。

二檔頭正捏着元峤的下颌,撬開他的嘴巴。司扶風看了一眼,愣住了:

“他的舌……

那血紅的嘴巴裏空蕩蕩的, 舌根處整齊的斷面上有炙紅的痕跡,還塞了藥,顯然是有人刻意斬斷。

司扶風的眉頭皺了起來。

若是不想讓他說話, 直接殺了不是更加幹脆保險?

何況他服用了這種暴烈的藥物,過不了幾個時辰,自然會氣血逆行而亡,何必要多此一舉。

除非, 那人想人盡其用,讓他完成下一個任務?

殺誰?公主還是謝璀?

她嘆了口氣,看向二檔頭:

“二檔頭,東廠可有大夫, 能緩解他氣血紊亂的症狀。”

二檔頭也嘆了口氣, 搖搖頭:

“沒救了, 舌頭也沒了,只能用針刑, 看看能不能激出他的神志,寫字兒供述了。”

司扶風點點頭, 朝他抱拳:“那就勞煩二檔頭了。”

謝璀被他們晾在一邊,便一甩袖子大聲朝外喊着:

“侍衛!”

二檔頭皺着眉掃了掃他:“別喊了, 你那不中用的侍衛, 早讓元峤這小瘋子砍了,腦袋還熱着呢,要不咱家給你打包帶回府?”

謝璀睜大了眼睛,擡手指着他們的時候, 指尖和聲音都在顫抖:

“我是朝廷一品大員的兒子,你們竟敢謀害我的侍……

司扶風面色一冷正想上前揍他,二檔頭卻不緊不慢伸手把她攔住了,看向謝璀,笑眯眯地擰着鞭子:

“這謝家公子,信口雌黃的本事還真是京中一絕嘿,小嘴兒叭叭的,還上什麽香啊,跟咱家去诏獄說笑話解悶吧。”

說着便朝錦衣衛們一招手,怒聲道:“帶走!”

司扶風也覺得好笑,她的目光在淩亂的地上掃了一眼,對上元峤的眼睛,卻看見那雙紅得要淌出血來的眸子直直盯着謝璀,指甲扣在磚縫裏,手上青筋暴起,生生将那指甲蓋一點一點從指肉上撬開。

她看得心裏一顫,難以置信地望向謝璀:

“他是來殺你的?!”

二檔頭暼了元峤一眼,心裏也覺出些怪異,但嘴上還要埋汰謝璀:

“看來謝公子惹人嫌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連瘋子都嫌棄您嘿。”

司扶風一個沒忍住叫他逗笑了,站在她身後的少女也想笑,但被嬷嬷扯了扯袖子,便只能悻悻作罷。

司扶風看了眼撕聲大喊的謝璀,有些擔心地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

“會不會真正的目的,是要傷害謝太傅?”

二檔頭想了想,點點頭:“難說,謝太傅雖然平日裏跟個紙糊菩薩似的,但為官難免得罪人。”

司扶風想了想,囑咐他:“咱們還是派幾個人暗中保護謝太傅吧。”

二檔頭一拍手掌,爽快道:“咱家親自送謝公子回府,恰好審審謝太傅,他一個紙糊閣老,怎麽也和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扯上關系了。”

司扶風知道自己審人的本事肯定不比東廠,謝太傅這樣慣會打哈哈的老臣,交給二檔頭才是上策,于是便安排起自己:

“那我送公主回去吧,回頭咱們诏獄碰頭。”

二檔頭一抱拳,點了幾個錦衣衛跟着她。

她扶着少女上了馬車,自個便披了油布衣裳,騎着馬在邊上跟着。

嬷嬷在絮絮叨叨地數落着謝璀,少女便悄悄擡頭從縫隙裏往外瞧,那睫毛彎彎的杏眼裏有微微的好奇。

像一只羞怯而優雅的白鹿。

司扶風笑着問她:“公主叫什麽名字啊。”

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抿了嘴笑:“扶風郡主,我叫柔訓,雖然大家都叫我公主。”

司扶風伸手替她擋着斜飛的雨絲,笑盈盈道:“那我就喊你柔訓,你也不要喊我郡主,叫我扶風就好啦。”

司柔訓瞥了嬷嬷一眼,嬷嬷還在憤憤自語,她便露出一點笑來,扒在車窗前,壓低了聲氣、臉上紅撲撲地笑:“扶風,你在京城還有別的朋友沒有?若是沒有,可以來找我說說話呢,你那飛起一腳的功夫叫什麽?我也想學。”

司扶風本想說公務繁忙,但柔訓一雙大眼睛溫順又乖巧地望着她,她便開不了口,只能笑着:“好,等我得空帶你練去。”

柔訓便捂着臉笑了,一雙眼睛倒映着流雲微雨:

“還有白帽胡同的魚羹,你喜歡吃魚嗎?我請你吃。”

“對了,馬上天冷了,還可以冰嬉,你身手這樣好,一定厲害。”

“我還會繡花,改天給你繡個好看的荷包……”

司扶風目瞪口呆地看着柔訓偷偷掰着指頭,用小小的氣聲、興沖沖地計劃着如何結伴玩耍。

她望向着少女亮晶晶的眼,歪了歪腦袋、心裏全是迷惑:

啧,當公主,好像很寂寞啊?

……

應慎是大半夜被番子從太醫院的班房裏拖出來的,他被兩個人高馬大的番子架着,一巴掌塞進馬車裏,車夫一路策馬狂奔,颠得他以為自個得了失心瘋。

然而等诏獄兩個冷冰冰的大字撞進眼裏的時候,他才恨不得自己是真瘋了。

他撲通一聲就給番子跪下來,鼻涕眼淚糊了滿臉,被深夜的寒風一吹,涼絲絲地刺進骨頭裏:

“各位爺爺,下官不知做錯了什麽,請各位爺爺明示啊……”

兩個番子也不多言語,架着他就往诏獄裏拖。他像只抽了骨頭的死魚般癱軟了手腳,腦袋仰着、嘴裏大喊:

“我不進去!你們殺了我吧……”

一栅栅爬滿黴斑和血漬的牢房從他面前晃過去,他絕望地看着自己的雙腿拖在積滿血膏子的地磚上,拉開兩道泛着血渣滓的痕跡。

一路過去,哭喊聲、瘋笑聲、怒罵聲高高低低的起伏着,番子們的影子就在那層層聲浪裏映到牆上,被火光猙獰扭曲地拉長開來。

有人打開了牢門,應慎感覺自己像年邊上擡給城隍老爺的豬,被人拎着往草垛子裏一扔。他哎喲一聲擡起頭,面前垂着銀輝朦胧的衣擺,藏青的水雲間,金光閃閃的蟒冷淡地盯着他。

他僵着身子仰起臉,那人背對着光,容顏隐在濃影裏,唯見眉眼飛挑的弧度,整個輪廓便有了睥睨般的深刻。

聲音落下來的時候,像浮冰在月光裏搖晃,有些許熟悉:

“應大人是不是在背後編排過咱家,所以每次見到咱家都這麽慌?”

應慎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愣着連鼻涕也忘了擦,只喃喃地瞪着眼睛:

“廠、廠公,下官沒在話本子裏寫過您……

姬傾便噙了點笑,俯身拍了拍他肩膀:“應大人起來回話。”

應慎戰戰兢兢地扒着栅欄,好半天沒爬起來,有人伸過來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領就把他提拉起來了。

應慎望過去,對上一張朝氣明朗的臉,那姑娘看他一臉驚愕,便笑了笑:

“太醫受驚了,聽聞您對宮闱秘史、江湖傳言都頗為了解,所以請您看兩個病號。”

說着往裏頭一指,應慎哆嗦着看過去,暗處并排綁着兩個人,衣裳上血跡斑斑,垂着臉看不清面貌,但兩個人的腦袋上都插滿了頭發絲那麽細的銀針,在昏暗裏流溯着寒光,蛛絲一般閃亮。

是東廠的針刑。

銀針入腦,魂就不是自己的了。

應慎膝頭一下就軟了,他哆哆嗦嗦告饒:“下官、下官一族雖善針灸,但是委實不懂針刑啊。”

姬傾暼了他一眼,聲氣煙煙冷冷,聽不出一點情緒:

“這兩人,一人是前些日子,在右佥都禦史劉平大人家抓住的粵州逃兵,另一人,是宮裏的殿前侍。”

“旁的刑罰不提,但一施針刑,這兩人便徹底喪失了神志,狀若失魂、癡傻呆滞。咱家審訊過如此多人,針刑過後本應無所不言,而後再氣血入腦暴斃,絕不是如今的模樣。”

“東廠的刑官認為可能是巧合,而你出身太醫世家,可有聽說過什麽法子專門針對針刑,讓人一旦施了針、便無法再開口的?”

他話音剛落,應慎驟然就不抖了,他像是聽見了什麽極有趣的事,從夜影裏擡起頭的時候,秀氣的臉被火光晃得閃閃發亮。

他的喉頭抖動了一下,整個聲音都激烈地顫抖起來:

“是‘懸針’啊,是懸針術!”

他擡起手,眼睛裏燃燒着狂熱的色彩,連火光也為之失色:

“據說曾有一種針法,根據頭骨和筋脈的走向,将三根銀針精準地封在通天穴周圍三個特定點,就能使此人不懼生死、忠誠聽令。而後若再有銀針刺入腦中任何部位,氣血就會推動這三根針刺入深部,使人永遠成為癡人,再吐不出一點秘密。”

司扶風看了姬傾一眼,姬傾望過來的眸光也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她便忍不住問:

“銀針怎麽可能固定在人的穴位上啊,三根針懸在腦子裏,随便打個滾也要移位啊。”

應慎看向她,臉上的笑容熱烈如瘋魔:“不不不,這個法子需要施針之人技藝超絕,每個人的顱骨和筋絡走向都不一樣,需要推測不同的點位,偏差一點,就成了廢人。”

“而就算成功後,還要長期服用一種秘藥,使人每三日定時氣血逆流,将偏移位置的銀針推回原狀。而每個人需要服用多少秘藥,需施針之人親手把脈斷定,多一分少一分都極其兇險。”

“這法子,非高手不能承受,非絕世之才不能施針。”

司扶風遲疑了一下,她見慣了真刀真槍,對這些秘聞傳言總有些質疑,便勉強笑了笑,撇撇嘴問:

“那如今世上,可有人會這懸針術啊?”

應慎一臉激動地動了動唇,那口型已然露出個苗頭,他卻又仿佛想到了什麽極恐怖的事,生生掐斷了自己的話頭,一口氣沒接上,差點把舌頭截成兩段。

他捂着嘴巴憋着眼淚,姬傾卻慢條斯理地墊了塊帕子,自那炭盆裏拎起火鉗,取出塊明滅的熱炭,噙着笑細細的玩賞。

仿佛那不是酷刑的利器,而是塊熒光奪目的寶石。

他并沒有說話,應慎卻吓得一哆嗦,膝蓋咚一下就嗑在地上,捧着下巴眼淚汪汪:

“我說我說!”

“據說曾個人精通此術,他是個不能提的罪人。”

“是西境随夢書院的夫子,他叫徐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