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瓷片對準阿日斯蘭的眼睛, 他只覺得眼珠裏一陣發疼。

他捂着胸口苦笑:“昨天你是讓着我呢?”

司扶風聳聳肩,摸了摸後腦勺,像是不好意思地笑:“害, 我跟你又沒仇,上來就下死手嗎?”

但那攢着瓷片的手,并沒有一點要放下的意思。

姬傾望向她手中滾落的血珠, 眼神便沉了沉,他剛想開口,司扶風就打斷了他的話:

“待會跟你算賬,等我先把這金毛碎嘴的狐貍皮扒了。”

阿日斯蘭氣得笑了, 他指着姬傾,聲音誠摯而懇切:“是你男人喊我來的,這不是趕上你正好來了,他就讓我去邊上避一避?”

司扶風撓了撓毛茸茸的腦袋, 像是十分迷惑:“這樣啊?東宮這麽大, 你非要在簾子裏躲着呢?”

阿日斯蘭緩緩挑起淺金的長眉, 碧眼裏浮出玩味的笑意:“害,他還真是你男人。”

司扶風氣息一滞, 姬傾的唇卻不可察覺地勾了勾。

阿日斯蘭望着兩邊散落的牆粉,朝姬傾投去同情的目光:“兄弟, 好眼光啊,這姑娘鎮宅啊。”

司扶風手裏的瓷片便往他眼前戳, 吓得他往後一縮, 金光閃閃的後腦勺貼着牆壁,蹭了一腦袋灰。

司扶風被他狼狽的樣子逗笑了:“看你這慫樣,活該你娶不到媳婦。”

她說着,揚了揚下巴:“我警告你, 別打我主意,也別打柔訓的主意。敢拿我們做文章,我就把你這金毛扒了,讓你光着腦袋滾回北境。”

阿日斯蘭想了想,仿佛想象到了自己頂着閃光的腦門回老家的模樣,于是一個哆嗦,驚恐地朝姬傾喊:

“你管管你女人啊。”

姬傾的目光慢慢落在司扶風臉上,他只望着她,辛苦地半撐着身子,不言語。

司扶風沉默了一會,最後紅了臉、別開眼睛問他:

“你昨夜,當真餓着肚子等了我一夜嗎?”

姬傾緩緩地點了點頭。

司扶風的目光便一點點軟和了下來,半晌,她悻悻地嘟囔了一句: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個兩個都要來氣我。”

然後她一把扔開瓷片,撕了片簾子包住手,沒好氣地說了句:

“起來吧。”

阿日斯蘭松了口氣,這就捂着胸口要起身。司扶風便板着臉看過來,狠狠地瞪他:

“沒在說你!都是你惹出來的好事,你還有臉起來。”

阿日斯蘭倒吸了一口冷氣,指了指胸前凹進去一小塊的薄甲,一臉憤然:

“我可是來幫你們胤人的,沒人以身相許就算了,怎麽還恩将仇報呢?”

司扶風一肚子火還沒消,聽見他的話,便踢了他小腿一下:

“你氣得我一晚上沒睡覺,罵你罵得嘴巴都起皮了,你幫我什麽啊?”

阿日斯蘭愣了愣,蜷起長腿一臉苦兮兮:“害,我說我昨晚打一晚上噴嚏……”

司扶風看他又在嬉皮笑臉,四下張望着,就開始找趁手的家夥。阿日斯蘭一驚,跳起來就往姬傾身後躲。

姬傾皺了皺眉,一閃身避開開阿日斯蘭抓向他胳膊的手。

他看向司扶風,聲音清冷如落雪:

“滿都拉圖要來詐降了。”

“你要光明正大的複仇,大胤要打退鬼虜大軍。”

“我們需要北境的力量。”

……

在剛杜拉山的深處,有一座被詛咒的神廟。

即便是在春來草長的時候,牧民們也絕不會踏足那片血紅的土地。伊勒德的父汗也曾無數次警告過他,絕不能試探神明的禁忌。

但他卻捧着黃金、別着馬刀,在一個漆黑的雪夜,踏進了回蕩着風聲的山谷。

最精壯的侍衛們圍在他身周,他們踩着咯吱作響的散雪,小心地摸索着行進。火把被呼嘯而來的風雪撲得殘喘,每個人都弓着腰背試圖抵抗風雪,但凜風是雪山的呼吸。

而雪山面前,人人稱臣。

僅僅是前進的路上,他就折損了三個近衛。

他們和破碎的冰雪一同跌進深淵的時候,拉長的慘叫回蕩在山谷裏,驚起了山間的禿鹫,一只只掠過月影、消失在他們墜落的方向。

伊勒德裹緊了他的狐裘,惡狠狠地揮手:“繼續!”

雪山的寂夜裏,伊勒德一行人像渺小的草蟲,在那雪白中踽踽獨行。過了許久,在火把都要燃盡的時候,前面探路的侍衛壓低了聲音:

“小汗,我們到了!”

轉過一處山坳,面前便是一大片開闊的盆地。群山的臂彎裏,風雪終于靜了下去,十數根巨大的古木雕琢成獠牙的形狀,圍攏在盆地四周。它們無聲沐浴着月色、靜靜伫立如同王冕的尖刺。

而那王冕的中心,無數慘白的骸骨堆積在高臺下,那些交織的骨頭像一片死亡的海,一路淹沒到高臺邊緣。高臺之上,便是孤零零的祭壇,一顆顆排列整齊的頭骨鑲嵌在祭壇上,空洞的眼眶對着天空,一次次望着太陽升起又落下。

卻再也感覺不到溫度。

披着銀灰大氅的人就斜倚在祭壇上,他曲起一只長腿,肘尖搭在膝頭,寒鴉落在他的手背上,寂靜地拍打着翅膀。

他身後,山谷的隘口上,巨大的月輪沉下來。他仿佛睡在月亮裏,白骨便是他的王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鬼虜漢子們不懼生死,但月色下、寒夜裏,那個倒映在月輪中的側影聖潔又不祥,莫名讓他們想起傳說中與死亡相伴的神明。

連伊勒德也放下了捂着黃金的手,握緊刀柄的時候,手心一片滑膩的汗。

火把上爆開了幾個星子,那畢駁的聲音裏,伊勒德終是按捺不住,向白骨祭壇上斜倚的人大喊:

“黃金我帶來了,杜軍師說,你能帶我找到先王的寶藏。你帶我們去,榮華富貴、美人黃金,随你挑!”

那人蹙起了秀麗的長眉,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剛從千百年的沉眠中蘇醒。他緩緩站起身,周身的銀輝便流瀉而下,順着他慵懶向後仰起脖頸的動作,在圓月下勾勒出舒展修長的身軀。

“先王寶藏?”

他偏偏頭,漆黑的長發在月光下泛起亮閃閃的光,看向衆人的時候,俏麗的下颌揚起來,眉目間嘲諷的淺笑,是月光也遮不住的風情。

“我要是有這樣的線索,還會告訴你們?”

他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話,手背掩着紅唇,笑得那大氅上的銀毫都在月光下浮動,宛若深湖裏搖曳的水草。

伊勒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腰後沉甸甸的黃金驟然變成了一個昂貴的笑話,他唰一聲拔出長刀,對準了美人的眉心,連牙齒都咬着深切的怒:

“杜軍師騙我?你們是一夥的?”

那人緩緩放下了纖長的手,那飛挑的眼掃過他們的臉,讓人想起夜隼翹起的尾羽。

一樣妩媚又殘忍的弧度。

他的聲音幽幽轉着,像一片雪、在空中緩緩落下來:

“一夥?咱家是大胤的刀,跟叛徒,可不是一夥……”

“他是胤人!”伊勒德瞬間反應過來,舉刀朝着他嘶吼:“給我殺了他!”

火光瞬間彙成一道洪流,鋪天蓋地地朝大檔頭漫過去。鬼虜勇士們高舉的刀刃反射着月光,宛若一場古老而殘酷的祭祀。

然而就在他們沖上高臺的剎那,大檔頭搖頭嘆惋,眉梢寫滿了惆悵:

“真笨。”

“咱家在這裏等你們許久……”

“可是交了個新朋友。”

最先的登上高臺的勇士只覺得腳踝一疼,他甚至還舉着刀往前沖了幾步,才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他大喊着想要止住撲來的同伴們,然而無數扭動的銀芒漫上他的身體,一片鋪天蓋地的冰涼裏,有什麽東西争先恐後的、從他大張的嘴巴裏湧了進去。

他的吶喊瞬間淹沒在月色下的銀白中。

而其它勇士并沒有察覺到的他的消失,他們怒紅着臉、刀尖對準天空,前赴後繼地朝着大檔頭奔襲而來。

銀色的噴泉就是在這一刻、驟然綻放在了月光下。

伊勒德聽見高臺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勇士們宛若祭品,而那攀附着他們的身體、迅速噴湧而上的大片銀光,是閃亮的泉水,是冰涼的火焰。

那些交纏扭動的銀輝将他們吞沒,翻湧激蕩,仿佛一片死亡的浪潮。

伊勒德睜大了眼睛,那瞬間将勇士們淹沒的死潮讓他的血液為之凍結。在周遭凄厲的大喊被奔湧的銀浪吞沒的剎那,他想起了父汗的話:

“雪山深處,月光之下,有吃人的白浪。”

“那是死神的眷屬,是沒有溫度的火。”

“它們是……”

他聽見自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吼:

“蛇!是蛇!”

然而太晚了,月輪如同死神的洞窟,千百只銀色的小蛇扭曲交織,洶湧着漫下高臺,淌過侍衛們熾熱的身體後,只留下絕望的嗚咽。

那是銀白的洪流,它們為死神的號令征伐人間,朝着他的敵人磅礴而去!

而白骨的王座上,一只手臂粗細的白蛇緩緩沿着祭壇攀附而上。

它像最纏綿的情人,柔軟地貼着大檔頭的腰身,以耳鬓厮磨的姿态,軟軟纏繞住了他的咽喉。

大檔頭綻開一個美豔的笑,那血紅的蛇信顫抖着撩撥過他的眼睫,妖嬈地舔舐他的唇間,留下靡豔的水漬。

大檔頭伸出手指,壓在了自己柔軟的紅唇上,他一寸寸摩挲過白蛇濕滑的鱗甲,愛憐地在它腹部畫了個圈。

“那個,給咱家留下。”

他指着攤倒在地上,眼睜睜看着蛇潮迫近的伊勒德。

白蛇眨動着水晶般剔透的眼,似是不解地歪了歪頭。大檔頭輕聲嘆息,手指拂過它的下颚,親昵地勾了勾:

“乖,咱家要拿他換個人。”

白蛇溫順地沿着他修長的腿淌下,大檔頭笑着起身,朝伊勒德走去。

銀灰的大氅飄搖着,他所經之處,銀浪翻湧着分開。

血肉模糊的屍體散落在他的道路上。

寒風奔赴千萬裏,沒入雪山的懷抱。而死亡,是它亘古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