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滿頭惱火地沖進東宮偏殿的時候, 姬傾正盤坐在描金小幾前,慢條斯理地烹茶。
露臺外宿雨未歇,漫漫天光籠罩着他疏冷的腰身, 那珠灰的飛魚服沾了雨氣,他周身的素光便搖曳着煙水,杳杳消融在闌風長雨裏。
也許是天光寂寞, 也許是茶香清淨,司扶風的腳步便下意識放輕了些,她靜悄悄穿過多寶架子,剛踩上木階梯, 姬傾便背過身去。
他淡淡地笑,墊着絲帕拎起鑄銀小壺纖細的提手,閃着雨光的熱水自壺口滾落進白瓷方盞裏,那瓷胎輕薄剔透得像冰, 茶葉在水聲中舒展, 清透茶盞裏便漫開琥珀的顏色。
冷白的手指輕輕靠在茶碟邊沿, 無聲地将茶盞往司扶風這邊推了推,姬傾并沒有擡眼看她, 只微笑了一下:
“郡主請。”
司扶風的脊梁骨微微一僵,她從未見過姬傾這般疏離的模樣, 心裏便更加憋悶了些,那暗火煩躁地突了突, 宛若岩漿的浪, 恨不得大喊一聲迸濺在姬傾冷淡的笑容上。
但到底想着姬傾近日心裏難過,她也只能把那火頭按下去,牽出個勉強地笑:“多謝廠公。”
她客氣的聲音落下來,姬傾雪白的耳尖便動了動, 他拿着暗金火鉗的手不可察覺的一頓,炭爐裏火星子飛出來兩顆,眨眼就消弭在冷風裏。
他放下火鉗,臉上只有端方的笑:
“昨夜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聽聞北境之主向郡主提親,咱家聽外頭派着探查的番子說了,本還等着郡主親口來告之這個好消息,沒想到一夜也未見郡主身影。這等大事,郡主也不同咱家說說,咱家連賀禮也不曾準備,倒是辜負了你我的交情。”
司扶風見他笑着調侃阿日斯蘭那家夥嚷嚷着要娶她的事,本來一肚子的怒火就要沖他去了。但聽到他念叨她昨夜未來的時候,卻隐約聽出些隐隐的不甘和失望。
難道是她的錯覺?廠公這神色,似乎是在埋怨她沒有第一時間來尋他?
司扶風被自己的想法一震,伸向茶盞的手抖了抖,胳膊肘恰撞在姬傾倒茶的手上,那銀壺一抖,滾燙的水珠便往她手上直直灑下來。
姬傾眼皮一跳,左手立刻擋了上來,然而司扶風反應向來迅速,早就抽回了手。那水珠濺在他手背上,當下便綻開幾點花似得緋紅。
可惜卻是白白挨了一下燙。
司扶風都吓了一跳,她嘩啦一下起身,拽着他清峻的手腕就要看。姬傾卻垂了眼,硬生生把胳膊從她手裏往外拽,淡淡地說着:
“是咱家多慮了,郡主這樣英雄,自然不必咱家操心的。”
司扶風聽着這口氣,越來越覺得莫名其妙。這人向來寵辱不驚,什麽樣的刀光劍影、鬼蜮伎倆,也能談笑自如,怎麽今天這麽毛毛躁躁,一副看誰都不順眼、做什麽都不順意的模樣?
從容不迫、八風不動了二十幾年的人,緣何一夜之間,氣量和心思都變窄了?
她覺得奇怪,便拗着一根筋不肯松手,那玉白的手腕上便泛起了薄紅,和手背上的紅痕連綴起來,倒是一片楚楚的嫣然。
姬傾暗地裏使勁把手往回拽,臉上卻還自嘲似的淺笑:
“咱家從灑掃太監做起,什麽樣的熱水沒燙過,郡主忙成那樣,不必分神來管咱家這點小事了。”
司扶風本來還一肚子的氣,氣他變得生疏,氣他和旁人一般揶揄她。但不知怎麽的,姬傾每說一句話,她心裏就松乏一些。
她明明不懂姬傾的反常,卻又覺得他這幅模樣既好氣又好笑,怎麽看,都像是被人傷了心似的,藏着掖着地埋怨她。
司扶風想着,對上姬傾的眼睛,姬傾便迅速垂下眼簾,眼梢楚楚的紅,平日裏豔烈勾人,此刻卻仿佛一片破碎的緋冰,孤弱而孑然。
那樣強悍冷冽的人,竟也有這般寂寞破碎的時候,司扶風心頭一酸,竟生生覺出些慚愧和心虛來。
她手上的力氣便軟和下來,姬傾一下就抽回了手,臉上還是不起波瀾的笑,端着方盞吹了吹,人卻不言語。
她悻悻地撥弄着茶碟裏裝着的小金橘,也不敢擡頭看姬傾,只是輕聲輕氣地自語:
“昨夜、昨夜一肚子惱火,和柔訓罵得起勁,一時忘記了時間。”
姬傾吹開琥珀瓊漿上的浮葉,輕輕地笑,眸光淡淡地,還是那副疏冷的模樣:“郡主這個年紀,多交些朋友是好事。”
司扶風正要開口辯解,他卻又垂着眸子,輕笑一下:
“因着郡主前夜來送點心,咱家昨日便眼巴巴地等着郡主再來,卻餓着肚子等來了番子的消息,說郡主被人當街求親,看着像是心裏不大爽快,氣哼哼跟着公主回去了。”
“咱家就怕郡主心裏不暢意,尋思等你來了,好好陪你說會話。結果等到大半夜,郡主也沒來送點心。咱家怕你在京中被人算計,急惶惶地叫太監去公主府問,結果公主的嬷嬷說,郡主和公主相談甚歡、讓太監別來吵你們。”
“太監回來的時候,咱家還坐在門廊下淋雨,他告訴咱家不必等了,他出來的時候,聽見郡主跟公主兩個人的笑聲,又熱鬧又暢快,哪裏有番子說得氣哼哼的樣子?”
他說着,眸光落在攏着凄迷雨霧的海棠花枝上,聲氣淡淡聽不出起伏:
“咱家知道郡主聰明,定能明白阿日斯蘭并不是真的要來和親。但就算郡主不在意,咱家也想聽郡主親口說一聲不願意。”
“咱家可以猜君王的心思,可以猜朝臣的心思,可以猜敵人的心思,但咱家不想猜你的心思。”
司扶風微微一愣。
她的血液剎那就沸騰起來,也許是姬傾難得的脆弱、也許是她因為爽約而慚愧,她幾乎是下意識攥住了姬傾的手腕,急惶惶地鄭重說着:
“我不願意!”
姬傾沒有說話,只是望着花枝,自嘲般牽了牽唇角。
就是那寥落的一笑,司扶風的心裏驟然炸開了說不出的古怪,脹脹的、空空的,像是隐約抓住了什麽,但眼前霧蒙蒙一片,明明觸手可及,她卻摸不出那情緒的本來面貌。
但偏生那笑容攥住了她的心,狠狠一捏,捏得她鮮血淋漓、呼吸一滞。
姬傾還在沉默,司扶風卻突然咬了咬牙,毫無預兆地伸出手,連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就一把掐住了姬傾的下颌,逼着他側過臉。
姬傾睜大了眼睛,他下意識要挪開臉,但司扶風忽然來了股狠勁,在姬傾反抗的剎那一把攢住了他的肩頭,毫不猶豫地壓了上去。
咚的一聲響,兩個人摔落在地板上,姬傾的發絲閃着光、攤開在他們卷作一處的衣袂間,他冷峭的下颌揚起來,似乎是因為背後的撞擊,眉頭微微蹙着、眼睛卻睜大了,倒映着漫天舒卷的雨雲。
然後他的瞳孔裏映出了司扶風的臉。
她禁锢着他的手足,眼睛籠在垂下的暗影中,裏頭是他從未見過的惡狠狠的光。
這一瞬間,她露出了孤狼真正的面目,那眸光滾燙得叫人不敢直視,唇齒間咬着怒意:
“我再說一次,我不願意!”
“管他長得多好看,管他是不是異族人,我不願意、也不會跟他走!”
姬傾的眸光微微顫動着,他的紅唇動了動:
“郡主……”
幾乎是一瞬間,司扶風的手狠狠掐住了他雪白的脖頸。那薄軟的肌膚在她的手心發燙着顫抖,而她克制着愠怒、逼着姬傾揚起下颌、繃出了一道脆弱而孤冷的線條。
司扶風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燒,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指尖,緩緩摩挲着他的下颌,咬着怒意、胸膛都在惡狠狠起伏:
“我憋着一肚子火氣,阿日斯蘭把我當傻子,你也要對我冷言冷語。”
“我平日好脾氣,所以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上沾着的血、比你手上的還多?”
“你對我好,我便對你乖順些,所以你是不是就忘了,我在戰場上的手段、比你的還狠?”
她憤然咬着牙,慢慢朝姬傾泛着微紅的耳尖俯下身來。
那滾燙的呼吸就惡狠狠撲在他脆弱的頸側,明明是軟的,卻像生了獠牙,下一秒就将他撕裂刺穿、拆解入腹。
那懵懂的軟糯煙消雲散了,露出其後紅了眼的狼崽。
她平日裏毛茸茸、暖乎乎,于是你逗逗她、惹惹她,然後下一刻、她便咬穿了你的咽喉。
姬傾擡起了煙煙冷冷的眼睫,他飛紅的眼梢嫣然一片,那隐忍的眸光,叫人恨不得把他揉得破碎。
司扶風擡起臉,眼眶因為忍着火,一片泛紅。
而她咬牙切齒的聲氣,是姬傾從沒見過惱火:
“你再試試。”
“你再喊我一聲郡主,你再自稱一聲咱家,抑或你再用方才的口氣對我說一句話。”
“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惹惱了我、是個什麽模樣。”
姬傾的心跳猛然劇烈起來,那空曠回蕩的撞擊聲裏,他的喉頭不可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于是那起伏不甚明朗的喉結便在野狼的鐵爪下輕輕滾動。
司扶風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好像有什麽熾熱而狂烈的情緒,終于撕破了她壓抑已久的僞裝,咆哮着要奔湧而出。
然而就在她俯身的瞬間,偏殿的簾子裏,忽然有什麽東西動了動。
姬傾身上便驟然一輕,他來不及起身,耳邊便傳來瓷盞嘩啦的破裂聲。然後一串滾燙的血珠潑濺在他的臉上,而司扶風毫不猶豫地攢緊了瓷盞的碎片,飛身而出的剎那,連姬傾也只瞥見了一道虛影。
簾子中傳來裂帛的哀鳴,有人狠狠扯下了紗簾,朝她劈頭蓋臉的罩下來。可那輕紗的陷進攔不住暴怒的狼,它在司扶風面前脆弱如虛煙,那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金色的紗就在他面前濺開豔烈的血滴,被熾烈的風撕成了碎片。
而下一刻,那暴烈的氣勁就撞在了他的胸口,他一聲痛呼,金色長發在風中抖開華麗的光。
然後哐啷一聲巨響,是銀甲撞擊着牆壁的冷硬聲音。阿日斯蘭被司扶風一拳擊中腹部,整個人狠狠砸進了牆壁。
背後的牆為之一震,牆灰撲簌簌落下來。
他胸口氣血一陣翻湧,才要直起身,碧綠的眼睛卻對上了尖利如刺的白色瓷片。
淅淅瀝瀝的熱血從司扶風指縫間滴落下來,淌在他雪白的臉上,一片攝人的滾燙。
而她身後,姬傾撐起身子正要說話,司扶風便回過臉,朝他神氣地挑了挑眉:
“看見了?還惹我嗎?”
阿日斯蘭苦兮兮地朝姬傾瞪眼,捂着胸口倒抽冷氣:“你說句話啊。”
姬傾動了動唇,司扶風冷下臉來,她惱火地咬了咬牙:
“我方才話還沒說完呢。”
“你動一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