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這裏的味道也不對。”
幽靜的佛堂中,日光斜照過木格子窗,在地上拉開一片片碎金顏色。
司柔訓合着眼, 深深吸了口氣,最後無奈地搖搖頭,鬓邊的翠翹微微地晃。司扶風撐着寂滅天, 臉上也露出些失落來,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朝門外爽朗地指了指:
“來吧,下一家!”
京城內大大小小的佛寺道館金紅寶石般灑落在巷陌間, 足足幾十上百座,她倆自大早上出門,到眼下日頭已有了西沉的頹勢,也不過走了六七家。
司扶風回望了一眼廟門前敲着木魚的石頭小和尚, 深深嘆了口氣。
“再看一家我就送你回去了, 晚上好好歇歇, 明日你要是累了,我就過兩日再來尋你。”司扶風扶着柔訓上了馬車, 給她把簾子卷起來一些。
柔訓一邊錘着腿,一邊急惶惶地搖頭:“不累不累, 你明日還來找我。”
司扶風燦爛一笑,點點頭, 扛着寂滅天上了馬, 跟着馬車慢慢的走,像個神氣活現的小侍衛。
她倆沿着安定門大街往北牆走,才拐進圓恩寺胡同裏,遠遠便望見那閃着珍珠光澤的佛塔。司扶風指着佛塔正要說話, 旁邊深巷裏頭卻傳來一陣鬧哄哄地調笑聲。
她扛着長槍,偏了偏身子望過去。
是京中常見的富家子弟,一個個穿着最時興的花哨衣裳,為首的被兩個家丁架着,胸口解開一溜兒扣子,露出肥白的胸膛,那橫肉縱生的臉卻是醉醺醺的酒紅,眼神輕飄飄地往面前那人臉上身上飛,恨不得燙穿對方的衣裳。
他在富少們的哄笑聲裏踉跄着笑:
“嘿嘿,美人兒、你是哪裏人啊,跟爺爺回家,爺爺帶你在京城樂呵樂呵。”
那人背對着司扶風,只有一頭純金絲緞般的長發墜着夕光,泛起一片令人迷醉的色澤。
即便被不懷好意的富少們包圍着,那人似乎也并沒有什麽窘迫,只是擺着一雙修長的手,說起話來大大咧咧,仿佛并不在意的模樣:
“不用不用,我小舅子讓我在這等一會,待會小舅子找來了怕是不好看呀。”
那幾個富少和家丁都發出會意的大笑,為首的綠衣富少拈着個蘭花指朝他點了點:
“嗨喲小美人,什麽小舅子,是你主子把。這京城可沒有你劉哥哥罩不住的事兒,過來過來,哥哥疼你……”
說着便往那異鄉人身上撲,異鄉人倒是沒閃躲,大大方方地被他摟進懷裏,啧啧搖頭:
“害,原來你們胤人好這口啊,糟了糟了,我這媳婦兒還找不找得着啊?”
他說着,甚是悲傷地拉住那公子哥在他身上亂摸的胖手,聲音裏滿是憂愁:
“總不能空手來、空手回吧?太丢人了!”
旁邊幾個公子哥見他被摟住上下其手,便也低聲笑着往上撲,那金色湖水一樣齊整的長發被攪亂,浮動着一層破碎的光。
司扶風瞬間就騰起了怒火,她最見不得這種腌臜事,于是趕緊幫柔訓把車簾放下來,輕聲說了句:
“等我片刻,去去就來。”
巷子裏幾個富少正要摟住那皺眉感慨的異域美人,身後卻突然響起了幹脆利落地喊聲:
“喂,你們幾個,別調戲他了!”
富少們迷迷糊糊地擡頭望過來,只看見斜陽下的巷子裏,一個穿着男式曳撒的少女,沉着小臉、撐着長槍,朝他們勾了勾手指:
“過來調戲我!”
富少們面面相觑,他們從彼此迷惑的眼神裏看見了匪夷所思的意味。
偌大京城,居然還有姑娘家,逼着別人調戲自個兒的?
連那金發美人也震驚了,他緩緩轉過身,發出了驚喜般的贊嘆:
“我的個天爺,大胤的姑娘都這麽野的嗎?”
他的面目籠在夕影裏,隐隐綽綽只見一個深刻精致的輪廓。唯有那眸子落在寂滅天漆黑的鋒刃上時,才折射出了翡翠般深邃幽沉的光。
“好槍啊!”
連被男子摟抱時都嬉皮笑臉的人,卻在看見這征伐之槍的剎那,露出了熾烈而驚豔的神色。
再看向利落地挽着槍花的少女,他的薄唇便勾起一點笑來。
司扶風一轉槍鋒,刃尖指向富少們,卻朝金發青年挑了挑眉,甚是神氣:
“識貨!”
那富少見她明朗可愛,雖然腰杆筆挺、卻分明像個好欺負的雪團子,便搓着手嘿嘿地笑:
“妹妹這麽說了,哥哥就不客氣了。”
司扶風看向金發碧眼的男子,露出個燦爛的笑:
“你看清楚了,是他們先動手的,回頭可給我作證!”
那青年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好嘞,我給你喊兩聲,不然多沒誠意。”
說着,他一把拽着那富少的手放在自己線條堅韌的胸脯上,微微一笑,朝司扶風偏過頭來:
“女俠救命!”
司扶風微微一怔,連那富少都愣住了,旁邊的家丁更是面面相觑。青年見所有人都盯着他,倒也不羞赧,反而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摸了摸後腦勺,挑眉問那富少:
“是語氣不夠動人嗎?還是我顯得不夠真摯?”
司扶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解開領口的一顆金扣,露出一道雪白脖頸,再往下,隐約起伏的、都是春山雪色。
青年看她直愣愣地望着他,想了想,試探地問:“再解兩顆?”
司扶風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別過臉擺手:“不用了不用了,開打了!”
她這麽一嚷嚷,家丁們倒是先反應過來,撸着袖子就往這邊圍攏。司扶風看他們做出惡狠狠的模樣,便嘆了口氣搖搖頭:
“哪有你們這樣擺花架子的,看好了!”
一個家丁朝她飛身撲過來,她便飛起一腳、毫不留情地兜頭踹在他肚子上,那家丁慘叫着飛出去,重重撞在個尚在直勾勾盯着金發青年的富少身上,兩個人哎喲慘叫滾做一團。
有人抄了棍子往她頭上砸,她腳步都不帶挪動一下,一個輕巧的俯身避過去,擡起膝蓋就給了那個胸口一下,那人一聲慘叫,手裏的棍子當啷砸下來。
司扶風足尖一點,負手踢着那棍子飛到半空,然後衣擺潑墨似的飛開,一腳橫踢在那棍子上。棍子呼嘯着斜飛出去,邦一聲砸中了青年面前那富少的額頭。
富少瞪大了眼睛,鮮紅的血淌下來,他倒抽了口冷氣,直挺挺地往後栽倒。青年立刻松開了手,看向司扶風的時候,一臉無辜誠摯:
“我可沒做什麽,你做個見證。”
其餘的富少見到這陣仗,一個個吓得臉白腿軟,推搡着家丁就要跑。司扶風抄着寂滅天一轉,笑得興致勃勃:
“我還沒活動筋骨呢,別跑哇!”
青年邊慢條斯理地扣好扣子,邊朝那被家丁拖着兩只腿拽走的富少招手:
“哥哥們,下回還來玩兒呢!”
司扶風被他逗笑了,撐着寂滅天,下巴擱在槍杆邊,饒有興趣地朝他喊:
“你哪裏人啊,怎麽奇奇怪怪的?”
青年悠然轉身,笑眯眯退後一步,雪白的手在半空轉了個優雅的圈圈,然後朝她俯身:
“我是來自北境的旅客,姑娘叫我阿日斯蘭就行。”
司扶風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即便常年駐守西境,北方雄獅阿日斯蘭的名號依然如雷貫耳。
如果說有重名的可能,那這雙綠寶石一樣貴氣的眼睛,水晶一般完美無瑕的容顏,金子一般閃亮奪目的長發,卻是無法複制的絕世之美。
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長槍森森龍吟,蕩開一道熾烈的浪。連她的眸光也冷了下來,臉色再沒有一點喜悅:
“你來做什麽?你怎麽進得邊關?”
阿日斯蘭慢悠悠舉起雙手,滿臉的迷茫:“幹嘛呀?剛才不好好的嗎?我看咱倆挺投緣,你別拿這槍指着我,我害怕!”
說着,他還撸起袖子給司扶風看他修長的手臂:“你瞧瞧,我都怕得打顫呢!”
司扶風被他插科打诨的本事繞得有些頭暈,她嫌棄地瞥了一眼,槍刃又擡高了些,對準他的咽喉:
“你老實點,你到底來幹嘛?”
阿日斯蘭氣得笑了,攤開一雙漂亮的手,口氣極其無奈:“你們大胤人,一個兩個都喜歡兇巴巴地質問別人來幹嘛?”
“我來看風景不行嗎?我來吃喝玩樂不行嗎?我來讨媳婦兒不行嗎?”
“我好歹也是我們鷹部的小汗,你一個姑娘家家、怎麽動不動兇我!”
說着,伸出兩根玉白的手指,按着那黑漆漆的槍刃往下壓。司扶風咬着牙暗自使勁,但對面那人笑得燦爛,兩人僵持間,槍刃竟紋絲不動。
司扶風便一把撤回槍刃,沒好氣地指着他:“信你的鬼話!”
阿日斯蘭還想辯解,一個沉威的聲音卻驟然落下來:
“是我帶他來的,扶風姐姐不必多心。”
司扶風一回身,對上一張陌生而稚嫩的臉。她還在疑心對方的身份,那少年卻朝柔訓的車架喊了句:
“姐姐,我回來了!”
車簾被卷了起來,露出柔訓的鵝蛋臉,在看見少年的一刻,她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像春夜裏的星星:
“叔衍!”
阿日斯蘭看了看柔訓,那幽綠沉璧的眸子卻轉瞬落在司扶風臉上。他挑挑長眉,朝司叔衍開心的笑:
“害,你姐姐還挺多。”
司叔衍一副不想搭理的樣子,随便應了句:“就兩個。”
阿日斯蘭卻大剌剌的擺手,笑得燦爛,連夕光也為之黯淡:
“沒事沒事,足夠了,我這輩子只想着取一個媳婦兒。”
他說着,看向司扶風,純金的長發在晚天下泛着橘緋華麗的光芒,那碧幽幽的眼睛眯起來,裏頭跳蕩着喜悅的光:
“姑娘多大了?可曾婚配?你看看我,我這模樣可還行?”
他說着,張開手臂轉了一圈,宛若一只喜氣洋洋展示着自己的飛鳥:
“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是疼媳婦兒,你考慮考慮呗。”
晚風吹過來,小巷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司扶風也沉默了許久。
半晌,她才看向司叔衍,艱難地開口:
“宣王殿下,您為什麽……要大老遠帶個傻子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