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白袍小将一馬當先, 長槍飛挑、紅纓抖擻,一槍洞穿鬼虜先鋒的護心甲。戰鼓擂動、喊聲動地,大胤士兵雄心頓起, 一時間吞天蔽日、反敗為勝!”

“那小将摘下頭盔,端的是玉面銀槍、飒爽英姿,竟是那位一騎當千的弘王郡主!”

柔緋的薄霧紗帳裏, 司柔訓悄聲念着風靡京城的話本,讀完一段、竟是心緒跌宕。她長長舒了口氣,心口臉上的血都在發熱,兩只纖細的腿晃出了虛影。

她偷偷捂着臉, 笑得一片開心。身後镂花門吱呀一聲響,嬷嬷穩重的腳步聲傳來,司柔訓便不慌不忙地把話本塞進床板的縫隙裏,裹着被褥假裝熟睡。

嬷嬷看着那恬靜溫柔的睡顏, 伸手摸了摸她額頭, 輕輕嘆了口氣, 吩咐身後的小宮女:

“公主定是那日被吓着還沒緩過來,都是那無用的謝家公子, 以後要回了皇後娘娘,再不許他靠近公主。”

她說着, 幽幽嘆了口氣:

“你去回弘王郡主,就說公主還沒起, 請她下回再來吧。”

小宮女屈膝領命, 正要轉身,卻聽見紗帳中一聲迷茫嬌柔的呼喚:

“嬷嬷?”

嬷嬷趕緊撩起紗帳來扶她,司柔訓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濕漉漉的眼睫微顫, 輕聲軟語:

“我剛才做噩夢了,阿璀哥哥發了好大的火,像小時候一樣罵我。恪王哥哥也不理我,只有扶風來救我,把阿璀哥哥打了,謝太傅攆着我們倆到處跑。”

嬷嬷見她眉彎帶愁、梨花就雨的楚楚模樣,心裏一片疼,摟着那柔若無骨的肩哄她:

“沒事了沒事了,謝太傅那身骨,追不到你們。”

司柔訓手指繞着衣帶,聲音軟軟地顫:“我害怕,我想叫扶風來陪陪我。”

嬷嬷趕緊喊那小宮女:“別愣着呀,快去請扶風郡主到隔間坐,點心茶水好生伺候。”

司柔訓的杏眼裏閃過一瞬亮晶晶的光,然後她便蹙着眉,顫巍巍地囑咐:

“扶風郡主愛吃桂花糖糕,叫徐奶奶做,她做得才好吃。”

小宮女領了命碎步退下,嬷嬷伺候着司柔訓起身梳妝。她用玉梳替端莊淑靜的姑娘攏着頭發,笑着笑着,忽然多了點疑惑:

“公主,您怎麽知道扶風郡主愛吃桂花糕子?”

司柔訓急急挑選着首飾的手頓了一下。

少女的目光落在銅鏡上,折射向床縫深處。

她抿了唇,笑得神秘:

“我聽說的。”

……

在司扶風硬生生撐下三大塊桂花糖糕後,柔訓公主才端走了那碟子堆成小山的點心。

司扶風趁她背過身,趕緊揉了揉喉頭拼命灌茶,柔訓卻一臉珍惜地捧着個虹光斑斓的螺钿漆盒過來。

她摘下發鬓的掐絲簪子,小心地打開了漆盒上綴着祥雲的金鎖。裏頭撲面一陣香風,司扶風吸了口氣,趕緊偏開頭,揉着鼻子一臉苦兮兮。

柔訓愣了愣,關切地問:“沒事吧,你不喜歡香丸嗎?”

司扶風拼命把腦袋往後仰,盡力離那漆盒遠一些,又怕柔訓難過,只能苦笑着搖頭:

“倒不是不喜歡,就是如果有花粉壓得,我就鼻子癢癢。”

柔訓趕緊合上了匣子,眉目間有些許低落,她悻悻地笑:

“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獵,許多有意思的事兒,我都做不成。唯有調香算是我最擅長的,我就覺着,每個人身上的香氣都是不一樣的,哪怕熏着一樣的香,有的人卻熾熱些、有的人就溫煦些。”

“香氣于我而言,是最獨特的,仿佛有了不一樣的香氣,身邊的人也就不那樣千人一面的。”

司扶風便捂着鼻子笑:“那你聞聞我是個什麽味道?”

柔訓也笑了,大着膽子伸手捏捏她的臉頰,歪着腦袋:“你身上有些松香味,應該是從廠公身上沾來的。但是廠公的極清冽,像雪下的寒松,你卻不一樣,你像夏天的松木,極清澈、又鮮活。”

司扶風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揉着腮幫子嘿嘿地笑:“還好廠公不熏花香,不然我可要住進太醫院了。”

她說完,兩個人便對着傻笑了一陣,少女們的心思捉摸不透,若是姬傾在、怕也不知道她倆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

司扶風笑夠了,這才摸了摸後腦勺,頗為赧然的指了指匣子:“還是你厲害呢,我是一點也辨別不出來。”

司柔訓便掰着手指,溫馴如綿羊的臉上,難得露出些興沖沖地神采:“父皇身上是沉甸甸的龍涎香,母後身上也是龍涎香、但是暖融融的。太子哥哥身上有藥氣、但也有露水一樣清透的氣味,恪王哥哥……”

她話音剛落,兩個人的笑容便都僵住了。司扶風摸了摸鼻子,左右看了看,笑得有些尴尬,柔訓眉眼間的神采卻慢慢消融了,眉梢微微垂下來,像失落、也像迷茫:

“恪王哥哥身上有血氣和檀香味……”

她說着,仿佛細細回憶品味一般,蛾眉煙柳似的蹙起來:“但那種檀香味,和我在幾個寺廟裏聞到的都不一樣。”

“說是檀香,裏頭又有些辛苦,隐約有些刺人。說不出來是什麽氣味,好幾回我撞見他,雖然恪王哥哥都不搭理我,但我回來、晚上便會做噩夢。”

“小時候他不是現在這個模樣,那時候他雖也傲氣,但卻對我極溫柔的,打雷的時候還會來哄我睡覺。可突然有一天,他就變了,不僅性子變了,連身上的橘子香味也一點點消失了,慢慢的、就開始了有了這種奇怪的檀香味。再後來,就聞見血的味道了。”

司扶風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攢緊了袖子,結結巴巴地笑:

“那個……你說的‘突然有一天’,該不會是、成嘉十五年的時候吧?”

司柔訓微微一怔,乖巧地點點頭:“對呀,不過……你怎麽知道的?”

司扶風望着那漆光閃閃的匣子,心頭微微一動,挑了挑眉:“你這樣厲害,若是我帶你去有同樣香氣的地方,你應當能聞出來對吧?”

司柔訓迷茫地睜着一雙杏眼,緩緩點頭:“那倒是……可是,我連京中統共也沒去過幾個地方,我若是要去哪裏,母後每回都要阿璀哥哥跟着,但阿璀哥哥很多地方都不樂意去。”

司扶風掃了掃四周垂臉肅立的宮女們,眉梢上便飛上些得意的小神氣,她壓低了聲音:

“理他呢!我帶你去!”

……

孩子們朝曹蓬山圍攏過來,一個個笑着跳着,喊聲銀鈴般灑落在育嬰堂裏:

“糖糖!糖糖!”

曹蓬山木讷的臉上難得露出些笑容,他從懷裏掏出大把的梅子糖,朝天空抛去的時候,孩子們争搶打鬧成一團,像一群唼喋熱鬧的小魚。

然而他的笑容在瞥見手持念珠的中年人時便消失了,中年人雙手合十,笑起來溫平和善:

“恩主這邊請。”

曹蓬山的臉恢複了一把清水就能抹去的平淡,孩子們正發出沮喪的挽留聲,但在看見他走向中年人的一刻,便紛紛睜大了驚恐的眼睛,一個個低頭不敢說話。

中年人領着他穿過幽深陰晦的長廊,停在壓着粗陶巨缸的地窖前。

他雙手掐着念珠,抹了白粉似的臉上浮出慈眉善目般的笑意:

“恩主,時間應當是到了。”

曹蓬山點點頭,渾身肌肉繃起來,挪開巨缸時,地面發出粗啞的嗚咽。

掀起蓋板的剎那,有刺鼻的腥臭尖銳的嗆進腦顱,那咄咄逼人的氣味,連曹蓬山也為之皺眉。

雨天的灰光照不穿幽暗的地窖,只有入口處的臺階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漠地動了動。

曹蓬山掩着口鼻,俯身望向黝黑中靜坐的少年。臺階上積滿了幹涸的血漬,少年滿身滿頭的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只有曹蓬山将手中的藥丸遞給他的時候,那雙淡漠的眼睛才亮起了熾熱的光。

曹蓬山望着一路延伸向地底的血跡,靜默地開口:

“吃了它,為了榮光,掩蓋你的鋒芒,直到我們需要你的時候。”

少年手中豁了口的匕首哐啷落在地上,激起的冷鐵聲音讓曹蓬山的皮膚深處為之戰栗。少年接過藥丸的時候,血污斑駁的手在顫抖,他的眼睛燒着虔誠的顏色,仰頭吞下藥丸的剎那,仿佛在沐浴那看不見的榮光。

他重重擊打着單薄的胸膛,稚嫩的臉上綻開狂熱而忠誠的大笑:

“為了榮光!為了榮光!”

捧着念珠的男子低頭,垂着眉眼敬肅地稱頌:“為了榮光!”

曹蓬山的喉頭有些哽咽,他平複了一下激蕩的熱血,淡聲問少年:

“你可知你要去的地方,要經歷怎樣的痛苦和孤獨?”

“你可知你一旦踏出這一步,就會徹底喪失男人的尊嚴?”

少年堅決而熱烈的點頭,曹蓬山看向中年男子,微微颔首:

“可以了,送他進宮。”

少年跟着中年男子走遠之後,他迅速拉起了地窖的大門。

在縫隙合攏的一瞬間,微光照亮了幽深的黑暗。

地下深處,累累白骨之上,破碎的斷肢和頭顱正在慢慢腐爛。

那新鮮的熱血滲透進白骨裏,白骨開出血紅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