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柏岩撩起門簾, 風雪随着他的腳步一起撲進了氈帳。
雪花在幽暗的光線裏轉了轉,落在火把上的時候,火苗跳躍起來, 将他的影子拉長縮短,像一只化形的鬼魅。
杜柏岩望向氈帳深處,圖欽就坐在一片濃影裏, 他按着馬刀沒有擡臉,整個人沉在陰影中,宛若海洋深處蟄伏的巨獸。
杜柏岩跪在堅硬的冰面上,額頭被冰渣磕得生疼:
“大汗, 我們又損失了三百名勇士。”
圖欽沒有說話,他的身影在黑暗中靜靜的起伏,仿佛一片無聲洶湧的怒濤。
過了許久,沉沉的聲音才漫過暗影:
“凍死的、病死的、迷路的……北境果然是個吃人的地方。”
杜柏岩微微嘆了口氣:“至今日, 先鋒大軍已折損近萬, 草原的駿馬也扛不住北境的嚴寒, 馬匹損失極大。”
“恐怕等大軍到達墨城,并不能投入戰鬥。”
圖欽深深吸了口冷氣, 他的呼吸聲在暗影中拉長,壓抑着滔天的愠怒:
“蘇日怎麽說?”
杜柏岩搖搖頭:“蘇日小汗這幾日都在軍中看顧虎部的勇士們, 但草原的寒冷無法與北境比拟,虎部大軍沒經歷過北境的嚴寒, 即便有鷹部的幫助, 效用也不大。”
圖欽沉默了片刻,慢慢合上了眼睛:
“杜先生,你說,本汗會不會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杜柏岩望向他, 滿目皆是沉痛:“大汗請勿自責,戰場瞬息萬變,等挺過這一關到達墨城,前方便是勝利。”
圖欽緩緩靠在了虎皮大椅上,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牛皮紙,嘩啦扔在杜柏岩面前,疲憊地搖搖頭:
“阿日斯蘭和宣王回墨城了,我們的估算出了偏差。”
杜柏岩并沒有打開那卷牛皮紙,只仰起臉露出個笑容,那笑容攏在暗影裏,有種陰恻恻的狠:
“大汗放心,阿日斯蘭雖然狡猾,但宣王急功近利,到了墨城,奴才自有辦法誘他出關。屆時大汗一舉斬殺宣王,那此次伐胤大業便成了大半。”
圖欽這才緩緩掀起了自己的眼簾,他挪動着頭、一寸寸朝杜柏岩看過去。
杜柏岩迎向圖欽看不出情緒的疲倦視線,眸子裏燒着狂熱的恨意:
“大汗,您請相信奴才。奴才一定會讓大胤的血脈斷絕于虎部的馬蹄下,從今往後,這個卑劣的民族将不複存在!”
圖欽盯着他良久,眼皮才微微顫了顫,合上眼簾的瞬間,他長長嘆了口氣:
“杜先生,本汗對不起大将軍啊。”
杜柏岩搖搖頭,聲音堅定:“大汗,滿都拉圖大将軍最懂取舍之道,他若還在,也會為您自豪的。”
圖欽的唇角動了動,牽起一點苦笑:“先生說的那個計謀,請好好準備。”
“不論成敗,我要大胤王室的血,來祭我虎部勇士的英魂!”
杜柏岩重重跪伏了下去:“是,大汗!”
走出氈帳的時候,胡爾特小汗和其他幾位小汗正聚在帳外低語,看見他過來,一個個噤了聲,勉強地向他問好。
杜柏岩噙着點冷漠的微笑,徑直從他們面前走過,只抛下一句話:
“除非燒幹胤人的最後一滴血,否則大汗不會退兵的。”
胡爾特小汗皺了皺眉,硬着頭皮喊他:
“杜先生,不止是士兵,連好幾位小汗也因為嚴寒生病了,軍中可能出現了北境的瘟疫,請您勸大汗考慮考慮。”
杜柏岩的腳步微頓,他勾起了一點笑:
“瘟疫?”
胡爾特點點頭,大聲道:“連我的兄弟,烏蒙小汗也病倒了。”
“他們都在發燒咳血,這樣下去,還沒有見到胤人,我們就要被瘟疫征服了。”
杜柏岩卻招了招手,喚來幾個侍衛:
“從今日起,還是讓各位小汗不要靠近大汗的帳篷了。”
胡爾特小汗一驚,其餘小汗也紛紛露出了不忿的神色,有人拔出了馬刀,指向杜柏岩的背影:
“你算什麽東西,你憑什麽命令我們?!”
杜柏岩攤了攤手,朝侍衛長挑眉:
“我只是為大汗的安全着想,瘟疫這種東西,還是離大汗遠一些的好。”
侍衛長沉默了片刻,終是一招手,侍衛們便湧上來,逼着幾位小汗收起了馬刀。
胡爾特小汗睜大了眼睛,最終只是在侍衛們的怒目下咬了咬牙,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進了雪地深處。
目送小汗們憤怒的背影消失在無盡的冰雪裏,杜柏岩才慢慢仰起臉,勾起一個殘忍的微笑。
他要戰火和哭聲降臨在大胤的國土上。
他要踏碎每一個胤人的骨頭。
冰雪和瘟疫,都不能阻止他的腳步。
……
“他們會不會起了疑心,所以決定不出來了?”
矮山的樹叢裏,司扶風跺了跺腳,自然地扯開姬傾的大氅,鑽進去、只露出個臉來。
她雙手環着姬傾的腰身,姬傾脊梁骨一僵,一點酥麻從尾椎上沿着腰線一寸寸攀上來,說話的時候,聲氣兒就有些虛浮:
“疑心是肯定有的,代嶼和芳瑚這麽久沒來,再加上信使也沒了,謝夢萊那個老狐貍自然要想一想的。”
“但他一定會出來的,我可是給他下了把猛藥。”
司扶風眼睛一亮,挑了挑眉:“什麽猛藥,你都沒跟我說!”
姬傾噙着抹笑俯下身來,暖融融地氣息往她耳邊撲:
“我托平安伯給将軍府的小少爺漏了個假消息,說東廠要矯诏、立宣王繼位。”
司扶風怔了怔,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咬着牙揉他:“可把你厲害的,這會子就敢假傳聖谕了。”
姬傾呼吸一滞,只覺得一股子火從小腹糾集着往頭頂竄,他咬着唇,眼梢的紅一路燒起來、連着兩頰也是緋紅的。
白雪裏一襯,他又輕咬着紅唇,當真是一幅春情孤豔的好畫。
司扶風看了一眼埋伏的錦衣衛們,見無人注意,便愈發生了要欺負他的心,幹脆摟着那腰身往自己懷裏揉,故意挑眉揶揄他:
“你如今不得了了,不僅會裝,還會矯诏,我看我是治不了你了。”
姬傾“嘶”了一聲,唇角一點似有似無的笑,聲氣跟着心跳一塊兒顫:
“又不是第一天了,你才知道。”
司扶風也氣笑了,一邊揉捏他,一邊問了句:“說起來,謝夢萊說他在西境求學過,你可知道?”
姬傾慢慢挑起長眉,嘆了口氣,語氣甚是幽怨:“看來老謝是真想讓你當兒媳呢,連這個也告訴你。這麽一說來,倭寇會懸針的事也不奇怪了,興許就是老謝在西境學得呢。他若是告訴我,我也許早發現關鍵了呢。”
司扶風作亂的手便頓了頓,她的确忘了同姬傾說這檔子事,眼下想來,當時若是說了,也許能省下許多功夫。她有些心虛,便低聲嘟囔着:
“說也奇怪,怎麽偏偏告訴我呢?”
姬傾伸手替她挽起些淩亂的發絲,那指尖若即若離地從她耳垂邊一挑,司扶風便一個激靈、掐緊了他的腰。他被姑娘瞪了一眼,卻也不惱,一雙眼睛裏攏着春水般氤氲的光,勾着唇笑:
“他當時,恐怕的确是想讓謝璀娶你,既能控制你、又能牽制西境,所以才用這話與你套近乎的。”
“就像皇上一開始,也沒把你這便宜侄女當回事,還說你是個粗人呢。”
司扶風不明白怎麽又牽扯上皇上了,只皺了眉歪歪腦袋:“那後來,謝太傅怎麽又想殺我了呢?”
姬傾慢慢勾起一點笑,指尖在她眉心一點:“因為你聰明啊,這種人最容不下聰明人。他定然是發現、你并沒有像別人說得那樣,與我僅僅是那檔子龌龊關系。”
“皇上那裏我瞞得住,卻瞞不住老謝的狐貍眼睛。所以老謝決定暴露身份之前,最後一件事就是要殺你。但在這之前,他已經有這個意思了,只不過是借你那個便宜伯伯的手罷了。”
司扶風微怔,一把松開了胳膊,退後一步、臉色便有些冰冷:“皇帝要殺我?!”
懷中那令人腰酥骨軟的揉捏消失了,姬傾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微挑的眉頭便寫滿了遺憾:
“所以你要慶幸他沒幾天了,不然搖光回京的事遲早會傳進他耳朵,到時候、他正好把你倆關一個籠子裏,挑個黃道吉日一并宰了。”
司扶風咬了咬牙,又捏緊了拳,最後實在怒不可遏,腳下踢起塊石頭,一把撈在手裏,朝着旁邊的亭子就砸過去。
哐啷一聲響,那欄杆硬生生被砸了個缺口。
碎石滾下來,周圍的錦衣衛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種敬佩又驚恐的眼神回望着她。司扶風感受到衆人的注視,只能深吸一口氣,勉強牽起個笑容:
“沒事,我手癢。”
錦衣衛們被她一說,趕緊一個個回頭盯着将軍府,後脖子上都是寒毛在風裏顫。倒是姬傾嘆了口氣,走過來牽起她的手。
司扶風狠狠攢着拳頭,他便輕輕在她手腕上拍,聲氣軟得像哄人似的:“松開,手上傷還沒好,給我看看。”
司扶風硬是把手扯回來,看向他的時候,眸中全是蔓延的血絲:
“難怪,我兄長困在草原那樣久,朝中卻沒有一點要救援他的意思。”
姬傾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張開胳膊把她攏在懷裏。姑娘因着憤怒,脊梁骨硬得像根木頭,他那軟雲似的手便順着她的背一寸寸撫下去:
“會不會覺得不值?在西境的這麽多年。”
司扶風微微一怔,腰肢便軟和了幾分,她擡頭看姬傾,一臉迷茫:“我守西境又不是為了這蠢人,我守的是我自己的骨氣,與他何幹。”
姬傾唇邊的一抹笑便濃了些,他看向司扶風時,眸子裏像噙了糖水,一層層潋滟着,全是甜絲絲的暖:
“就是這個模樣,真好看。”
司扶風噗嗤一聲笑出來,手便伸進他的大氅裏,不輕不重,恰恰在他小腹上一戳。姬傾呼吸一滞,真個人便僵住了,小腹上緊繃繃得要竄起火來,抓着她的手時、牙根都咬得發癢:
“你折騰我做什麽?”
司扶風卻若無其事地挑挑眉,笑盈盈壓低了聲音:“我現在腦子裏,只有兩件事。”
“第一件,殺了那個蠢人。”
“第二件,等太子的孝期過了,立刻睡了你。”
姬傾心跳都頓了一下,他只覺得胸口又是疼又是酸軟,扯着她便往懷裏拽,聲氣搖搖晃晃像摻了酒:
“這渾話跟誰學得?”
司扶風理所當然貼着他笑,十分燦爛明朗:
“我一直就是個泥腿子、小流氓啊,你不是惦記我好些年了嗎?怎麽,如今後悔了?”
姬傾俯下身,在她耳邊惆悵地嘆了口氣:
“你說,老謝什麽時候死啊?”
司扶風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地側過臉,兩個人的呼吸就糾纏在一處:
“怎麽又說到老謝頭上去了?”
姬傾并不看她,眼睫在眸子前籠着煙煙袅袅的影子,只有唇角一點笑,壓抑着絲絲縷縷的急切:
“他死了,你才能于百忙之中抽空來單獨見見我,我還有個秘密沒跟你說呢。”
司扶風“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笑起來的時候有些壞:
“明白了,老謝在路上了。”
“就這兩日了,你那秘密再忍一忍,等着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