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郁玟的時候, 是在京師的蠶室裏。
郁玟的指尖從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上掠過,噙着抹笑,淡淡問了他一句:
“不反悔?”
姬傾從脖子上取下了書院的桐牌, 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是徐夫子親手刻的。
他合上眼睛,仿佛還能感受到火焰的熱度和刻骨的恨意。
他永遠無法忘記, 躲在人群裏、注視着老人化為灰燼的每一個剎那。火焰透過寒風,分明是燒在他的骨血裏。
老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試圖喚醒人群:
“丹漆永赤,随夢不滅, 大胤脊梁永在!”
這句話引來了人群的哄笑,很多時候,人們并不明白,他們嗤笑鄙夷的那些人, 是在用自己的尊嚴和血肉為他們的明日搏命。
他們以別人的悲慘和痛苦取樂, 等到同樣的結局降臨到自己頭上時, 卻會抱怨世道不公。
會希望有人替他們站出來。
但那個時候,曾為他們拼命吶喊的人們, 早已被他們的嗤笑淹沒。
所以他不寄希望于任何人,複仇這件事, 他要自己來。
姬傾看向郁玟的時候,平淡而冷靜, 他點點頭, 跪了下去:“我自願入宮為內侍,請少監成全。”
郁玟瞥了他一眼,眸光有些冷漠:
“想要為夫子和書院洗清冤屈,有很多種方式, 以你的才華,過些年去參加科考也是個好路子,何必折辱自己。”
姬傾沉默了片刻,朝他靜靜地跪伏了下去,但那脊梁還是拗得筆直,聲音裏沒有一絲動搖:
“以郁少監的地位,想幫夫子尚且無門,可見皇帝對此事心意之決。”
“就算我科考一帆風順,又要花上多少年在宦海沉浮。就算官場博弈成功,只要如今的皇帝在,又何來一絲可能為書院翻案?”
郁玟猛地眯起了修長的眼,勾起一個冷冷的微笑:“你知道,你方才同咱家說得,可是大逆不道之話?”
十三歲的少年額頭抵在地面,靜靜地說着:
“我還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要告訴郁少監。”
“我不是來替書院洗清冤屈的,我只是為了書院的三百怨魂、來找皇帝複仇的!”
郁玟微微挑起了長眉,片刻後,他輕哼着一笑,手中短刀在火上烤了烤:
“既然準備好了,就自己上去吧。”
躺上刑床的時候,姬傾沒有片刻的猶豫。郁玟将鐐铐鎖緊,他的咽喉和四肢上都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郁玟對着燭火看了看刀刃,笑容殘酷而冷薄:
“小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姬傾深吸了一口冷氣,淡漠地看着頭頂的黴斑:“我心意已決,請少監成全。”
郁玟遞過來一碗臭麻水,他大口大口咽了下去,苦澀的藥汁順着他的唇邊淌下來,意識便開始模糊。燈影在搖晃,郁玟的影子也圍着他、裂開成無數個。
每一個都舉着刀,刀鋒上折射着迫人的冷光。
“真的不後悔?”
“你願意為他們付出尊嚴,甚至是生命?”
耳邊有人在問他,那聲音仿佛穿透了雷霆,在空氣裏滾滾而過。
他記得自己用最後的意志說着:“不後悔。”
衣帶被人解開了,小腹上有冰涼的一痛。陷入黑暗之前,那個神明震怒般轟隆隆的聲音依然在問他:
“當真的不後悔?”
姬傾的眼皮顫抖着合上,咽喉裏緩緩落下四個字:
“丹漆永赤……”
人間最堅固的城牆都是用血染成的,為了徐夫子和書院,他絕不後悔。
醒過來的時候,衣裳已經穿好了,許是因着臭麻水的效果,腦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暈眩,腹部只有跳動的隐痛,并沒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身上的桎梏已經被人松開,他艱難地下了床,試圖朝郁玟行禮。
然而郁玟只是扔過來一件司禮監的衣裳,他對着少年冷淡地笑了笑:
“想要複仇,也要有那個實力。”
“從今日起,你跟在咱家身邊,從最基本的東西學起。”
姬傾朝他跪下,郁玟的皂靴卻蹬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拜伏的動作。他擡頭,郁玟在搖頭,眸光裏全是嫌棄:
“哪有剛淨完身就能下跪的。”
“一個破綻,就能要了你的命。”
姬傾微微一怔,郁玟朝他嗤笑一下,下巴揚起來,示意他自己看看:
“雖然留着那東西是個禍患,但徐夫子那樣欣賞你,咱家不想讓他泉下傷心。”
“沒能救他,是咱家此生最大的遺憾,今日之事,是徐夫子救了你,你要永遠記住這一點。”
“你要全心全意為他複仇,任何擋在前路的人,你都要毫不猶豫的掃清。若是你做不到,那就下去陪夫子,叫他知道、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姬傾解開衣帶,只一眼,便睜大了眼睛。他的身體是完整的,只有小腹上,有一道薄薄的刀痕,仿佛一個試探、一個警告。
他慢慢皺起眉,輕輕搖頭:
“少監不必為我冒此風險,我心意已決……”
“閉嘴。”郁玟臉上全是不耐:“在宮裏,第一件要學會的就是閉嘴。”
“咱家說得話、做得決定,無人可以質疑。”
姬傾怔了怔,最終只是咬咬牙,垂眼抱拳:“謝少監,小的定然好好學、好好記。”
郁玟把彎刀當啷一聲扔回盤子裏,嘆了口氣:
“第二件要學的,就是不要喊錯別人的身份。”
“咱家可不是什麽郁少監,咱家如今是東廠提督,你要喊咱家一聲‘廠公’。”
……
第三件要學的,就是殺人。
十四歲時他第一次殺人,是一個撞破了他的秘密的小太監。那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孩子在不恰當的時間進了他的房間,在那個孩子瞪大了眼睛要喊出來的時候,他連眨眼的空當都沒有,幾乎是下意識抽出了貼身的彎刀,一刀割開了孩子的咽喉。
血噴濺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哆嗦了一下,那溫度那麽燙,讓他連呼吸都顫抖起來。
然而比他早進宮許多年的郁秘色比他冷靜,雖然郁玟救下郁秘色的時間很晚,但少年是為數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郁秘色拿了汗巾讓他把臉擦幹,苦惱地歪着頭:
“師兄,你說我們是把他扔進井裏,還是拖去冷宮邊上埋了?”
他的心跳在耳邊瘋狂的敲打,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過了很久,他才冷靜下來,發覺兩個辦法都不可靠。
最後的路子,依然是找郁玟。
郁玟和徐夫子全然不同,他并不是個慈愛的師傅,他冷淡、涼薄,喜歡譏诮着挑他們的刺兒。
他和郁秘色沒少挨過罰,但對于少年們來說,沒有什麽比血淋淋的教訓,更能讓他們長記性。
直到最後的日子裏,他才知道郁玟這樣的師傅,是人間最好的師傅。
那時他剛擔任司禮監少監,還沒來得及慶幸,某天、當時的大檔頭就帶着番子們闖進了他的房間,拖着他進了诏獄。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秘密被發現了,便想咬舌自盡保全郁玟。然而大檔頭及時地卸下了他的下巴,他從爬滿蛆蟲的稻草間擡起臉,對上了郁玟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郁玟斜躺在圈椅裏,笑得雲淡風輕,還是平時那副俊美而不羁的模樣,只是擡頭看着栅欄外的月光時,莫名有種悲意。
“過幾日,你拿着這些到皇上面前,去告發咱家。”
郁玟把一個布袋扔在他面前,他打開來,裏面全是郁玟的罪證。
收受朝臣和後妃賄賂的賬本、利用東廠職權鏟除過的政敵和大臣……
這些東西他都知道,複仇的路不是條幹淨的路,他們需要錢、需要權力,有肮髒的朋友、也有攔路的敵人。
他們身上背負的血債不是一件兩件,但他不明白郁玟為什麽突然要他去告發他。
郁玟扯了扯唇角,仿佛無所謂的一笑:
“咱家這一生,曾有個特別喜歡的人。”
“我和那個人,身份懸殊太大,就算是隐秘的喜歡,一旦被人揭露,哪怕她都不在人世了,于我依然是滅頂之災。”
他說着、忽然笑了,那笑容迎着月色,沒有絲毫的畏懼和猶豫,全是柔軟和淺淺的遺憾:
“咱家唯一的遺憾,就是不曾在她在世時,親口告訴她。”
“所以咱家慶幸,當年給你留了條路。”
“以後遇見你喜歡的女子,你比咱家,多一分底氣。”
郁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輕輕挑挑眉:“有人拿着咱家私自畫的的先周皇後畫像去告發了咱家,咱家已然保不住了,但你要保住自己。”
“以後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
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替咱家多看顧秘色,那孩子可憐,從豹房找回來的時候,瘦得只有一層皮。”
姬傾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拼命伸手攥住郁玟的衣擺,卻被男人微笑着,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那一刻,他想起了書院的那天晚上,徐夫子把他趕出門的時候,他扒着門縫不肯走,老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壓在門上,門板幾乎要把他的手指夾斷。
但那一刻,一向視他如己出的老人卻沒有片刻的心軟,只是朝他目眦欲裂地大喊:
“走啊,躲起來!”
“沒有你這個學生……我沒有你這個學生!”
他掙紮着想要推開門,卻被師兄們大罵:
“走!這裏沒有你的名字!”
最後是老人沖進了他曾經的房間,推到了油燈。火焰沖上天際的剎那,他下意識松開了手,血順着指縫淌下來,指頭幾乎沒有了知覺。
老人的聲音隔着門有些顫抖:“我們只能陪你到這裏了,以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徐夫子也好,郁玟也好,他們最終都離開他了。
三天以後,他拖着滿身傷痕從诏獄出來,跪在皇帝的禦座前,奄奄一息地說着他如何發現了郁玟的罪證,又如何被當時的大檔頭拖去折磨。
“小的為皇上而活,便是要了小的的命,也不能讓那奸人得逞。”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上還有血淌下來,殷紅的顏色全是恨意、沒有一點難過。
皇帝盯着他許久,忽然慢慢綻開一個笑:“很好,朕身邊,就應該是你這樣的人。”
“而不是藏着先皇後的畫像,龌龊下流、以下犯上、穢亂宮廷的雜碎!”
仿佛是為了試探他的真心,大檔頭的斬首和郁玟的生樁之刑,皇帝都要他親自去施行。
他幾乎親眼看着泥水一點點沒過郁玟的頭頂,英俊的男人在诏獄裏受盡了折磨,那張被烙了無數次的臉血肉模糊,全然是他認不出的模樣。
他盯着男人的眼睛,沒有片刻的猶豫:
“來人,給咱家把那幅先周皇後的畫像拿過來,這奸人親手畫的東西,就拿去給他陪葬!”
“免得留在世間,玷污了先周皇後的清名!”
他親手把畫像扔進橋樁裏的時候,男人的眼睛忽然動了動。
看向他,裏面全是溫柔的笑意。
泥水慢慢沒過了男人的眼睛,他的手甚至不敢在衣袖裏攥緊。
待會還要回皇宮複命,哪怕只是眼角紅了或者手心的傷痕,都能給皇帝足夠的疑心來殺他。
郁玟用自己的生命保下他,留住皇帝的信任,就是他欠郁玟的恩情。
後來許多年過去,他依然記得郁玟最後的眼神。
在那血肉模糊的皮囊下,男人的眸光是如此溫柔和感激。
他就是用那樣的愛意,擁抱着愛人的畫像。
永遠沉睡在了冰冷的橋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