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 他才明白這種情緒,叫做虛榮。但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披上了翻毛的襖子, 住進了磚房裏,還有個暴脾氣的爺爺會保護他。
他仿佛真的是個可以交朋友的孩子。
但小姑娘顯然沒有想那麽多,大聲朝他喊着:
“住在西街口的珏兒, 你且瞧着,遲早有一天,我要把這條街上每個人都打一遍!”
老人搖着頭苦笑,那個年輕的華服男人也笑了, 伸手按着姑娘的腦袋把她塞進車裏。小姑娘還在大聲抱怨着什麽,年輕的男人卻瞥了他一眼,勾起一點了然的笑容,朝老人躬身抱拳:
“夫子, 咱家先帶這惹禍精回去了。”
老人笑着點點頭, 馬車動起來, 小姑娘探出個腦袋,朝他拼命地揮手, 于是那年輕的男人又伸手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
小姑娘開始大喊:“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 你放我下來,我要去打架、我不要念書!”
年輕的男人在她背上點了一下, 然後便沒有聲音了。
人群複又湧上來, 像一道喧鬧的海。他還在踮着腳看小姑娘離開的方向,心裏有些擔心。肩上忽然落下一道沉甸甸的溫暖,他驚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 那華貴的袍子就落在地上,被人群踩過,瞬間印上了鞋底的紋樣。
他心裏一驚,老人卻沒有生氣,只是笑着、艱難地彎下膝蓋,試圖去撿起袍子,就是這麽一剎那,他咬了咬嘴巴,鼓起勇氣沖上去,一把扶住了老人,拾起了已然有些髒的錦袍。
拼命拍了拍上面的鞋印,他有些窘迫的卷起錦袍,低着頭不肯看老人的眼睛:
“謝……謝謝您,衣服弄髒了,我回去給您洗。”
他心裏像敲鼓一樣上下忐忑,這袍子看着就價格不菲,若是老人要他賠,恐怕就是被老鸨的煙杆再燙上幾十次,也賠不起這件袍子。
但是老人只是抖開了錦袍替他披上,笑着領着他往前走:
“我方才聽書院其它的學子說,數次見你在巷子裏聽書。”
他下意識追上老人的步子,心裏卻在顫。他知道讀書是要錢的,而他沒有。
老人難道是來同他索要學資的?
若是被老鸨知道他不幹活,偷偷去聽書,鹽水沾了竹鞭,對着腳心又要一頓打。
他下意識顫了一下,腳步便頓住了。
老人察覺到他停下了,便也停了腳步,雙手攏在胸前,輕輕地笑:
“別怕,領我去你家就是。”
他心裏頭咯噔一下,像是墜進了井裏頭,一路往下落着、卻墜不到底。他的喉間哽了一下,聲音便顫抖起來:
“我……我父母今日不在家,我家也不在那個方向,我家在西街口……”
老人哈哈笑了,他并沒有惱怒,只是伸手拍了拍他頭頂:
“我本來,是想背着學子們,去買個燒餅吃。”
他說着,張開嘴巴給孩子看自己的豁牙。孩子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立刻便低下頭,小聲說了句:
“沒事的,我也是這樣的。”
老人笑得更開懷了,他站在橋上望着河裏來來往往的客船,感慨地嘆了口氣:
“但是你幫我撿了袍子,又安慰我不要在意豁牙的事,我便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孩子。”
他看了一眼尚在遠處朝他們指指點點的少年們,眉宇間有一閃而逝的惋惜:
“孩子是璞玉,就算生在泥土裏,我也希望你們都能朝着天空生長。”
“你眼前是天空,腳心的泥,才能助你開出最好的花。”
“你眼前是腳下的泥土,那腳底的泥、就成了你一輩子的桎梏。”
他沉默了很久,并不明白老人眉宇間深深沉沉的嘆惋和沉痛,只是看着那些惡狠狠的少年,輕聲問了句:
“什麽是桎梏?”
老人愣了愣,随後捋着胡子大笑起來,他在他肩頭拍了拍,替他系好錦袍的衣帶:
“所以我要去你真正的家。”
“我想讓你在我的學堂念書,以後你就會明白很多奇奇怪怪的詞。”
“你的人生就有許許多多的選擇,而不會終生屈從于武力、奔忙于生計。”
他睜大了眼睛,那時他只覺得老人的每句話都晦澀難懂,但他至少聽懂了一句“我想讓你在我的學堂念書”。
原來那個地方叫學堂,他們做得事、就是珏兒說得念書。
但念書是要錢的。
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許久,他才別過臉,吸了吸鼻子、語氣有些悶悶地:
“謝……謝謝先生,但是我沒錢。”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漸漸深沉的天色:
“先不說這個,天太冷了,我們去你家說吧。”
然後老人收回手,揣在袖子裏,靜靜地微笑着看着他。
仿佛在等他的答案。
有那麽一瞬間,他只想拔腿逃開,他跑得快,老人絕不能追上他。
心裏有個聲音在拼命的說:跑,他看見你真正的模樣,一定會掀了這幅慈祥的臉皮,像其他人一樣看你,用你聽不懂的話嘲笑你。
快跑!
然而他的骨頭剛剛動了一下,身上沉墜的錦袍就蹭了蹭他的手。
沉甸甸的,像老人溫和慈藹的笑容。
他忽然想起巷子裏老人的笑,無可奈何、苦澀、而感慨。
他不想讓這樣的笑容、再出現于這個連彎腰都顫顫巍巍的老人臉上。
老人在漸漸落下的雪裏等待他的答案,他在錦袍下掐了掐自己的手,又狠狠咬緊了牙關。
鼓足了全部的勇氣,他扯下曳地的錦袍,試圖替老人披上。
老人錯愕了一下,他便重重吞了口唾沫,聲音極輕:
“先生請披上吧,我家有些遠,您會着涼的。”
……
西街口的角落,一個穿得鼓囊囊的小姑娘蹲在地上、看人來來往往。
有人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她捂着屁股大叫着跳起來,那男孩便在她頭上拍了一下,不滿地瞪着眼睛:
“我問遍了,有個叫珏兒的,人家說根本不認識你,他爺爺可兇了!”
男孩指了指屁股上被刮出絲的褲子:“拿着大掃把追着我打,可吓人了!”
司扶風看了眼他的褲子,樂呵呵地拍手:“嘿嘿,回頭爹又要揍你。”
“都怪你這個笨蛋。”司搖光在她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人家肯定不想跟你做朋友。”
司扶風這才悻悻地收起臉上的笑,她沉默了片刻,半晌,狠狠踢了塊石頭進河裏,惱火地嘟囔:
“不做就不做,我才不跟膽小鬼做朋友!”
她氣鼓鼓地背着手就往書院走,司搖光跟在後頭喊:“你就知道人家是膽小鬼?”
司扶風哼了一聲:“他出來玩還帶着面具呢,肯定是膽小鬼,不敢被他爺爺看見了!”
司搖光看她一幅生氣的模樣,望向水面的時候,卻撇着嘴、分明有些失落。他便大剌剌地追上去,拍了拍妹妹的腦袋:
“我們那個院子來了個新人,是個怪人,若是夫子允許你來我們院子,你可以跟他做朋友啊。”
司扶風想了想,睜着一雙大眼睛問:“為什麽是怪人?他名字很奇怪嗎?”
司搖光摸了摸腦袋,滿臉迷惑地說着:“因為他不僅要讀書,還要給書院幹活呢,徐夫子說,每天要幹十文錢的活。”
男孩掰着指頭數:“有時候是擦席子,有時候是劈柴,有時候是給夫子沏茶,而且他吃住都在書院,長得也瘦瘦弱弱的,又不愛說話,但是我問他能不能幫我寫大字,他居然還答應了。”
“真的嗎?!”司扶風的大眼睛立刻閃出光來,她一把拉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你叫他幫我也寫了吧!”
司搖光敲了她一下:“你們學得和我們又不一樣,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能寫錯,還是老老實實練字吧。何況我們院子滿員了,夫子為了學業,定然不會讓你再來的。”
司扶風失望地嘆了一聲,扭過頭不理他。
司搖光又上來揪她的小辮子,嘿嘿地笑:“他可真是個怪人,名字也奇怪,叫什麽……”
男孩“嘶”了一聲,想了半天,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
“夫子說什麽……什麽玉山什麽什麽青?”
司扶風一臉迷惑地望着他,他想了許久,攤攤手、一臉自豪:“我忘了。”
司扶風哈哈笑起來,指着他大喊:“大字不識,司搖光笨蛋!”
司搖光追在她後頭,惱羞成怒地罵:
“打不過就跑,司扶風慫包!”
小姑娘邊跑邊朝他理直氣壯地大喊:“大人才認輸,小孩子只會逞強。”
“本姑娘是大人,不同你們小孩子計較!”
兩個人大笑着沿着河岸一路跑過去,整條河邊都是他們的聲音:
“司搖光笨蛋!”
“司扶風慫包!”
夕陽灑下來,整條河都泛着粼粼的光彩,像一顆融化的紅寶石,燙傷了男孩的眼睛。
他沉默着躲在巷子裏、靠在冰冷的牆角,很久之後,才擡起手,狠狠擦了擦眼睛。
他是個騙子,也是個膽小鬼。
沒人跟膽小鬼做朋友。
男孩放下胳膊的時候,夾襖上有些濡濕。他沒有說話,背着并不重的柴火,就往書院裏走。
書院門口,徐夫子正披着大氅,同一個華服的男人說話。
他一下就認出了那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男人衣服上繡着猙獰的猛獸,是他不認識的紋樣,襯着男人的臉,有一種清貴的桀骜。
男人看見他,笑着挑挑眉,唇的弧度全然是玩味:
“喲,小子。”
他頓住了腳步,放下柴火,恭恭敬敬地朝男人行禮。
但卻記得徐夫子的話:腰杆要挺直。
男人唇邊的笑意便更深了,他有些贊賞地點點頭:
“好小子,學得倒是很快,有書院的風範了。”
徐夫子望着姬傾,臉上的褶皺舒展開,全是欣慰和驕傲:
“托郁少監的福,也是一場機緣,不至于讓明珠蒙塵。”
被稱為郁少監的男子立刻收斂了笑容,朝着徐夫子躬身抱拳:“夫子言重了,郁玟得夫子點撥,已是此生的造化,他日若再能來西境,一定再向夫子求教。”
徐夫子兩手扶着他,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感慨道:
“郁少監一回京城,又是風雲詭谲,請千萬保重。”
郁玟亦深深嘆息,朝徐夫子鄭重道:
“也請夫子保重,郁玟定會牢記夫子的教導,長夜漫漫、願為大胤執火。”
徐夫子退開一步,兩個人相互一揖,郁玟翻身上馬時,那金光跳蕩的衣擺綻開如夕陽下的花。
郁玟朝他笑,姿容意氣風發:
“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他愣了愣,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背着夫子對他說得話:
“夫子為我賜名,天下子民皆随黃帝姓,故名姬傾。”
郁玟挑挑眉:“姬傾?哪個傾?”
他慢慢擡起了臉,在夕陽的餘晖裏,第一次露出了堂堂正正的微笑:
“玉山傾的傾。”
徐夫子拍了拍他的肩,眸子裏有光在浮動,郁玟便看向夫子,感慨地點點頭:
“世間有夫子,是世間之幸。”
“吾等得遇夫子,是吾等之大幸。”
他說完,朝二人一拱手,揮舞着馬鞭,飛身向凜冽的風雪。
姬傾望着郁玟離開的方向,那英氣勃發的姿态,讓他的目光追随着遠去。
徐夫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望着悠悠落雪輕嘆:
“人間很長,會再重逢的。”
但那時姬傾還小,他尚不明白。
人間的确有諸多重逢,只是并不都是、人們期待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