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虞之隙(二)
沈月透真正意識到自己被唐岫遠擄走并不是頑鬧的時候,已經被關在南郊竹屋整整三日。
唐岫遠把她幽禁了,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沈月透真的長大了,真的如他所願變聰明了。
沈月透用了一個月時間,想盡辦法求他讨好他,想讓他放了她。然而不管她多低聲下氣,直到黔驢技窮,唐岫遠的眸子始終如一泉寒潭平靜無波,只有她強調自己進宮很重要的時候,那雙好像已經死亡的眸子才會有所波動。
這是唐岫遠的逆鱗。沈月透好歹知道了這件事情。
南郊竹屋不大,盡管沒有多餘的擺設,但若麻雀五髒俱全,倒不會讓人覺得委屈。但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讓人放松警惕。
沈月透就是因為沒吃苦,才會覺得唐岫遠不至于做的太絕,所以她在一個月後,選擇了逃跑。
趁着唐岫遠在廚房,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用盡全身力氣,以最快的速度翻出窗口,毫不猶豫朝着外面狂奔,根本顧不上思考任何其他,生怕下一刻唐岫遠就會将她捉回去。
她可以想象,如果被捉回去,等待她的将會是什麽樣的噩夢。
所以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跑,也沒有幹糧水囊或者銀子,她也沒有放慢速度。
初夏的風是黏的,好像只要經過就會給人糊上涔涔的汗,但她手腳冰涼,後背陰寒,腦袋裏狂風大作嗡嗡響。
不知道跑了多久,太陽西沉,日月交替,沈月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累癱在南郊的密林中。
她迷路了。
濕霧氤氲,浮塵懶懶,葉動徐徐,老樹盤虬卧龍,上面枝梢交纏,織成天羅地網,朦朦胧胧,分明就是上天用來剝皮吞骨的迷陣。
在暗沉的夜色中,她卸下所有力氣,陷在草裏,大口大口喘息,猜測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自己應該會死在這裏。
死在這裏也很好。她當時竟然真的覺得死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最起碼能證明她努力過,可想而知多麽稚嫩。
她竟然就這樣,與自己達成了短暫的和解,獲得了片刻內心的寧靜。
然而這片刻的寧靜是短暫的。
不遠處有一個黑影晃了晃,宛如索命無常,浸泡在黑暗中,不緊不慢,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沒有意外,她又被唐岫遠帶回了竹屋。
想象中的盛怒并沒有到來,唐岫遠甚至連表情也沒有變化。
唯一的不同大概只有她的右腳腳踝上多了一個鐐環,另一頭鎖在架子床的立柱上,只有唐岫遠叫她吃飯的時候,才替她解開松快了一陣。
唐岫遠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夜裏她縮在被子裏無法入眠,唐岫遠站在床邊,在黑暗中凝視她。
“腳腕疼,睡不着。我不跑了,解開吧。”沈月透知道他在。畢竟自從她逃跑以後,唐岫遠就像個怨鬼一樣陰魂不散。
唐岫遠沒有回答,後退了一步,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他轉身離開了屋子。
沈月透心裏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是松了一口氣,更像是提起一顆心。
她之前從沒有真的惹唐岫遠生過氣。但這次,她覺得唐岫遠好像生氣了。
會殺了她嗎?她在心裏思索,會吧…這樣也好。
在她胡思亂想終于快要睡着的時候,唐岫遠又回來了。腳步和動作的聲音很大,絲毫沒有要避着她的意思。
他徑直走到床邊,神情溫柔了很多,可給沈月透的感覺卻是無限壓迫。
“以後都不戴這個了。”他終于說話了,解開鐐環,脫了靴子,一翻身,掰着沈月透的肩膀将人轉過來,面對面躺在一起。
他說:“你再跑也沒有用了。”
他傾身吻住了沈月透顫抖的唇,細致入微,纏綿悱恻。
沈月透腦袋一片空白,一動也不敢,任憑他的手靈巧的解開她複雜的盤扣。
借着月光,唐岫遠能看到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為他的觸碰而顫抖。
那是他這六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入骨的人啊。
為什麽只有她,說變就可以變呢?兩個人的誓言,為什麽只有他幾乎耗盡了一條命去實現。
他替她将碎發撩至耳畔,一直注視着她緊閉的雙眼。
如果她哭了,他一定會立刻停下。
但是沈月透沒有,最起碼在唐岫遠還能控制理智的時候,她始終閉着眼,沒有淚,唇邊偶爾伴随着微蹙的眉溢出一二輕吟。
“岫遠哥哥。”
唐岫遠渾身一震,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沈月透這樣叫他了。
他看着她如今憔悴的面容,近乎慌亂的将人抱進懷裏,啞聲道:“婚書我拟好了,你也按個手印。岫遠哥哥攢夠銀子…如約來娶你了。”
沈月透垂着眸子,長長的睫毛纖毫畢現,這次,上面挂着晶瑩的淚珠。
那夜之後,唐岫遠真的如言再也沒有鎖過她。沈月透沒有提過婚書的事,但也如言,沒有再跑。
也可能是她沒有機會再跑,唐岫遠去廚房做飯會帶着她,入寝都同她在一處,她根本沒有自己單獨待着的時間。
沈月透無聊,唐岫遠就會翻出一些雜書給她看,或者用草編些小玩意給她解悶。
後來,他發現沈月透好像對那些小玩意很有興趣,就天天研究着自己做東西。
用竹根雕物件,或者用泥巴燒出泥人。本來空蕩蕩的屋子,沒多久就被填的琳琅滿目。
如果有不知情的旁人路過,大抵都會猜測這是一對隐居的神仙眷侶,餘生都會如此恩愛纏綿下去,從而豔羨不已。
唐岫遠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
又過了半年,沈月透說想要一盞花燈。
唐岫遠真的去買了,還是懷着一腔期待去的。
從南郊到市集,唐岫遠靠一雙腿,來回足足花了三個時辰。
他滿心歡喜的提着一盞蓮花燈,剛進門口就喚沈月透。
沒有人回答。
他快步走進去,直到看見抱膝蜷縮在床腳的沈月透,一顆心才咽了下去。
沈月透真的沒有跑。她擡起眸子看着唐岫遠,一片死寂。
“我求你,放我回去吧。”
回答她的是唐岫遠漫長的沉默。
“我犧牲了那麽多才得到你的信任換來跑出去機會。可是我出去轉了一圈,發現根本沒有用。”她無力的笑着,“我不認識路,你不肯放過我,我跑不出去的。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唐岫遠依舊沉默,靜的可怕,連呼吸聲都沒有。
“你知不知道進宮對我意味着什麽?我只有進了宮,才能改變沈家,才能讓我弟弟離開那個鬼地方!我活着的意義就是沈家,你以為我是你嗎?可以不管不顧,了無牽挂,随心所欲去傷害別人,摧毀別人唯一的心願!”積蓄過久的爆發只剩下沉重和力竭。
“在這裏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你根本不知道,你無時無刻不在吞噬我最後的希望。你要毀了我,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她笑着看唐岫遠沒有表情的臉,“你殺了我吧。我恨你。”
唐岫遠電打一般沖上前掐住了沈月透無懼的咽喉。他面無血色,閉上眼,最終沒有用出力氣。
花燈掉落在地,碎裂開,變成一片琉璃渣子。
唐岫遠走出屋子。
第二日下午,沈月透背着包袱,拿着地圖,騎馬離開了竹屋。
沈月透大病後忘記了所有和唐岫遠有關的事情,所以這段回憶,變成了唐岫遠一個人的傷疤。
沈康看着唐岫遠一臉沉重的樣子,小心翼翼出言拉回他的思緒。
“那,岫遠哥哥這次來找我,是需要我做什麽?”
唐岫遠被喚醒,目光在沈康臉上停頓了一會,才道:“等我把她找回來,就會離開這裏。日後,還希望你多照拂她些,她雖是你長姐,可你知道,她…”
“我都知道。”沈康連連答應。就算唐岫遠不說,他也會照顧沈月透。
“還有…”唐岫遠抿唇,沉沉吐出幾個字,“替她尋一個好夫婿。如果缺什麽,你只管來找我。”
沈康說不出話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會有除了唐岫遠之外的姐夫,只能先言其他,“岫遠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你已經幫我們很多了。家裏吃的用的大部分都是你送來的銀子,哪裏還會缺短什麽。”
唐岫遠猶不放心,但也再不好說些什麽,同沈康告別,上馬帶着孫邯禹一塊去京城。
唐岫遠在前頭快馬揚鞭,孫邯禹在後頭追的心肝都快被颠散了,他可能這輩子都沒想到過自己有生之年能一個時辰就從盛安城回到京城。
一進了城門,唐岫遠就放孫邯禹回唐家,自己半刻也不歇,直奔平陽巷而去。
時間正好,天将黑不黑,這會正是這裏開門的時候。
巷子裏一幢幢樓宇各不相同,有飛檐的、重檐的,還有三檐的。檐也分六角的,八角的,還有十二角的。
鬥拱、梁柱都挂滿了各色彩綢和紅燈籠,豔光靡靡,金珠玉翠,隐約能看見婀娜窈窕的身影在窗戶紙後來來往往。
這裏就是京城有名的煙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