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虞之隙(一)

沈月透最後看見的,就是一個背影,三兩下就踩着樹幹越牆而去,留下一片被踏落的紛紛舊雪。

她連句多謝都沒來得及要。那個未婚夫婿好像就是一陣風,來去匆匆。

沒過幾天,年過完了,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模樣,她很快就将唐岫遠這事忘了。

再想起時,已經到了第二年的大年三十前夜。

街上有燈會,她以前沒去過,這次聽說有一盞飛檐宮燈,披了個帶白絨毛紮邊的紅鬥篷就跑去了。

聽說這飛檐宮燈早在上個月就在京城拿了花燈賽的魁首,只有今天展出。

她緊趕慢趕過去,人太多了,擠得什麽都看不着。

伴着金鑼鞭炮,人聲嘈雜,有人高喊“飛檐宮燈被買走啦!飛檐宮燈被買走啦!”尾音融化進今年最後一個花燈節的鼎沸中。

沈月透敗興而歸,慢慢悠悠往家溜達,剛到家門口,就見屋裏亮着光。

外頭皆傳,大年前夜花燈節,盛安城來了一個黑衣神秘人,以三百兩雪花銀買下了拿得魁首的飛檐宮燈後,便無人知他去了哪裏。

宮燈挂在窗柩,流金似的光融化在月若紗上,暈散出所繪天女賞花的投影,搖搖晃晃在夜中舞動。

唐岫遠立于窗邊,一襲玄袍闖入沈月透的眼中,帶着不羁難訓和心比天高的傲氣。

他不悅道:“你去哪了?我等了你很久。”

沈月透腦袋裏轉了幾個彎才想起來他是誰,試探着喚了一聲:“岫遠哥哥?”

唐岫遠神情柔和下來。

他問沈月透喜愛什麽頑具首飾,問沈月透平時會不會賞花鳥鬥蛐蛐,常不常跟着家人聽曲看戲,還問她喜不喜歡那盞宮燈。

沈月透全都如實回答——都不喜歡。包括不喜歡宮燈。

唐岫遠臉又拉下來,自己賭氣坐在一邊不說話。好半天,轉過頭結巴道:“你…你喜歡什麽?”

“物件嗎?那倒挺多的。但是看看就行,沒必要擺在屋裏,礙事。”她想了想,頂着張荔枝肉似的小臉,怯怯問:“早上我把丫鬟都放回家過年了…岫遠哥哥,你能幫我灌個湯婆子捂捂手嗎?我試過了,竈裏的的火好難升起來…”

“你用飯了嗎?”唐岫遠問。

沈月透搖頭。

唐岫遠怔楞,随即眉眼彎起。他沒見過這麽傻的大小姐,低笑着湊近她,兩只手将她的一雙小手握住,放在心口的位置給她取暖。

“為什麽一年了你都沒有變聰明?”

沈月透不服氣,“那你還一年就變得老成了呢!你等着吧,明年你就要變成老頭子了!”

唐岫遠但笑不語。

他覺得沈月透是他的福星,自從見到沈月透以後,他就開始轉運了。

先是一回京城就碰到了一個古董鋪子的老掌櫃的正在驗貨,他順口說了一句是假的,結果就被掌櫃的慧眼識珠拉去做學徒夥計。

別的不說,他原先好歹是貨真價實的小侯爺,見過的好東西多了,這種活計對他來說真是如魚得水手到擒來。

半年後,老掌櫃回老家,他拿沈月透給的銀子盤下鋪子自己做,到了年前,竟賣了個大貨小賺了一筆,雖沒回本,卻足夠回來見沈月透,再配個贈禮。

至于帶個什麽贈禮,他挑來挑去,都覺得不好。

太貴的拿不出,便宜的又怕沈月透看不上,便想到得了魁首的花燈,有些說頭,不至于拿不出手,花了周身所有銀子才搶先買下來。只是沒料到沈月透不喜歡就是了。

沈月透委屈:“岫遠哥哥,你在外面是不是很好玩啊?我每天在家只能睡不到三個時辰,從早到晚都在跟嬷嬷學東西。好不容易學完琴棋書畫,還要學什麽禮儀女紅,醒來的時候天就沒亮,睡的時候又是三更。岫遠哥哥你偷偷把我帶走吧,我太累了…就玩幾天也可以的,好不好啊?”

唐岫遠打鼻尖哼出一聲輕笑,屈指輕輕彈她額頭,“一點也不好玩,沒有人使喚,還吃不上飯睡不上覺,比你這裏苦多了。”

沈月透吃痛,揉着額頭道:“為什麽會這麽苦呢?”她恍然大悟,“岫遠哥哥是不是沒有銀子了?我今年的月例都攢下來了呢,又攢了兩百多兩,加上壓歲錢,我算算…”

“都攢下來,你是松鼠嗎?”唐岫遠失笑,又彈了下她的額頭,力道比上次還重。

“是差錢,但是不用你的。”

“為什麽?”沈月透不理解。

“你太窮了,才幾百兩,哪裏夠用?”他放開沈月透焐熱的小手,目光下掃,彎腰去脫她的繡鞋,“所以啊,我現在吃了苦,等你及笄就能備一份沖一點的聘禮,你爹娘一高興,就不逼你學這些了。”

有理有據,沈月透高興了,自己伸出一對小腳丫讓他暖着。

唐岫遠自覺勻她熱意,與其說是對未婚妻子的溫柔悉心,倒不如說是對只見過一面就拴住他心的小丫頭滿是新奇。

“傻月亮,你爹娘怎麽不在家呢?去年就沒見到,我倒忘了問。”

“爹娘帶弟弟去舅舅家一起過年了,我得留下管家。”沈月透解釋道:“舅舅一整年就見娘和弟弟這麽一次,是一定要回去的。爹要保護他們,所以也要去。我長大了,正好留下來練習管家。”

“管家?”唐岫遠嗤之以鼻,“你倒會管家,把下人全放了,這幾日工錢可還照發?”

沈月透反應過來,開始頭疼。

唐岫遠勾斜嘴角,将她拉起來往外走,笑道:“我教你,等下人回來了,你且讓他們把嘴管嚴,莫要讓你爹娘知道了。就告訴他們,話要是傳出去,誰都別想再有歇的。他們不說,你爹娘自然不知道,也不會怪罪你。”

“哦。”沈月透漫不經心回應,其實她怎麽樣,她爹娘根本不會管,但她并不打算讓唐岫遠知道自己的處境,大概因為她心裏還覺得爹娘是待她好的。

“咱們去哪?”眼見着被拉出了門,她才想起來發問。

唐岫遠回答:“帶你去吃飯。不過我沒多少銅板了,你只能在餃子和湯面裏挑。”

沈月透沒說要吃餃子或者湯面,她舔了舔嘴唇,說吃一個炊餅就夠了。

“嗯。”唐岫遠捏了捏她的臉,發現這小丫頭真傻,炊餅才一個銅板,可真不像大小姐。

最後,唐岫遠在酒樓點了一只燒鴨兩碗粥,一盤大蝦兩碟小菜,還沒忘了再幫沈月透要個炊餅。

他一邊剝蝦殼,一邊恨鐵不成鋼道:“日後人再問你要吃什麽,你要往貴裏挑知不知道?不管你愛不愛吃,就說最貴的。除了跟我能說你最想吃的,對別人,一律要說貴的。”

“為什麽?”沈月透覺得新鮮。

“因為我給你買完愛吃的,一定會再給你最好的。別人不會。我不在你身邊,你就要學會不讓自己受委屈,可不能一個炊餅就打發了。”他動作很快,那修長十指對那些紅彤彤的蝦子格外有一套,沒一會就只剩一盤晶瑩剔透的蝦仁,被推到沈月透面前。

沈月透看着蝦仁,咽了咽口水。“這是最好最貴的嗎?”

“不是。這些很差。”唐岫遠擦幹淨手,端起茶水咂,“只剩這麽多銅板了,所以你要記着,岫遠哥哥今年欠你一頓最好的飯。”

冬衣的袖擺有些長,遮住沈月透的比蝦仁還嫩的手背。唐岫遠伸手幫她抿。

在黯沉的夜色和生意冷清的小酒樓,沈月透臉紅紅的,眼睛熱熱的,從偷偷看唐岫遠一眼又躲開,到最後一眼也移不開眼。

她只是年紀小,并不是傻。或許遲鈍,但絕不蠢笨。大概就是因為她甚少得到過這樣的用心,才會更加能感受會珍惜唐岫遠的心意。

“我小時候經常半夜肚子餓。我娘親不管多晚多困,都會爬起來親手給我做宵夜吃。有時候是小馄饨,有時候是雞蛋羹,每次都不太一樣。”她說:“岫遠哥哥,除了娘親,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自此後的三年,每年唐岫遠都會來陪沈月透過年,先費心思給她挑禮,再帶她去最貴最好的酒樓吃最貴最好的飯菜。

他當這是兩個落單的孤者在團圓夜的相互慰藉,也是一年渾噩辛勞賺銀子的最終念想。有這麽個念想,他每天都像只雄雞,鬥志昂揚。

變故始于沈月透及笄前的最後一個大年夜。

那一年唐岫遠沒去找她。他想着年後就送聘禮商量婚期,過年再去怕她覺得失禮。

然,他若是去了,就會發現屋裏空無一人。

沈月透跟着爹娘和弟弟一起在京城別苑落腳,大年三十那天,去了鄭家,和舅舅嬸娘家人一起過得年。

滿桌佳肴,索然無味。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麽多年的失落真是多餘,一家人坐在一起過年,根本不如聽岫遠哥哥講故事有趣。

長輩家長裏短她聽不懂,肚子又吃飽了,她竟能在這種場合昏昏欲睡,幸而有沈康在旁邊小聲提醒:“姐姐別睡,再忍忍,等過完年回去了就好了。”

她靠這句話當定心丸,真的撐到過完年,上了回家的馬車。

唯一不同預期不同的就是,馬車提前在沈家城郊的莊子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