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闌珊求索(三)
阿牧從崔家出來後,就直奔沈康所在的皇學府而去,半路還不忘提溜上正圍着銅爐敲松子吃的孫郎中孫邯禹。
孫邯禹雙手揣在袖中,一肚子不滿。三十不到的年紀,嘴裏一直嘀嘀咕咕,活像個小老頭。
“我說你真是摳絕了。讓崔家出錢出力替你找人,還真是心大,就不怕小美人回來只領崔家的情?”
“你就是閑太久了。我看你下個月不用領月錢了。”阿牧面色沉沉,沒心情和他掰扯。帶上他純粹是怕沈月透需要郎中。
連崔家都不知道沈月透的下落,只能說明沈月透是自己離開的。盛安城都找遍了,她能去哪?
阿牧猜測,沈月透可能是去京城了。因為她這輩子只在盛安城和京城待過。但是她去京城做什麽?
總不會是好事。所以去京城找她前,阿牧要先見見沈康。
沈康剛歇着,聽到阿牧來,先反應了一會,忽而目光一變,急忙迎了出去。
“岫遠哥哥!你怎麽來了?”沈康心焦,這明顯是出了大事,否則岫遠哥哥絕不會輕易來打攪他。至于岫遠哥哥會有什麽什麽大事…除了阿姐還能有什麽大事!
“岫遠哥哥,是不是我阿姐出事了?”
阿牧怕他擔憂,婉轉了些,将這幾天沈月透的作為以及失蹤的事情告訴了他。
“盛安城都找過了嗎?”
“嗯。”阿牧答道:“都找過一遍了。崔家現在還在找。”
沈康稚嫩的小臉越發拘謹,陷入了長長的沉思。
阿牧等了很久,沈康才開口:“岫遠哥哥,若真如你所言,阿姐想嫁給你…你說,她會不會是去京城,找唐家退婚了?畢竟她現在…只知道你是阿牧…”
沈康真是為難死了。
阿姐失憶,日日自怨自艾自輕自憐。岫遠哥哥好好的闊綽老爺不做,跑出來做奴隸自我折磨。好不容易阿姐終于有了點起色,現在又跑了?這算什麽事?
他都不知道該怨岫遠哥哥死心眼還是該怨姐姐不上道了。
“不會。她想退婚,一紙書信便可。”阿牧道:“沒有姑娘親自跑去未婚夫家退婚的道理。”
“嗯是。”沈康無奈:“我阿姐是普通姑娘嗎?”
阿牧下意識抗拒這個可能。
沈康攤手,“那岫遠哥哥覺得我阿姐去了哪裏?昨天她都說要嫁給你了…”
阿牧道:“京城。”
……得,還不是一個地方。
沈康俨然覺得自己才是長輩,為了哥哥姐姐的幸福操碎了心。
“我覺得月兒可能想起來了。”阿牧苦澀道:“所以她又逃了。”
沈康半天說不出話。
當年的事他都知道。爹娘要送姐姐進宮。他是親眼看見姐姐白天答應,晚上躲在被子裏偷偷抹眼淚的。
也是他找偷偷找到阿牧,讓阿牧在京城找機會把姐姐帶走。
他以為這樣姐姐就能不用進宮,從此脫離苦海。所以仗着自己年齡小又是獨子,不容易被發現也不怕被發現,暗地裏安排了契機。否則阿牧怎麽可能不留一絲痕跡就擄走一個千金大小姐。
誰知道…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哪會有這麽巧的事。”沈康安慰道:“當年的事是我的錯。阿姐就算想起來,也該怪我,不會同岫遠哥哥怄氣的。”
阿牧汗顏。他從頭至尾都沒怪過沈康。
就算沈康不讓他擄走人,他自己拼了命也會動手,絕不會讓沈月透落到老皇帝的手上。
更何況,他知道,沈月透恨他不全是因為他擄走了她。
在被沈月透遺忘的那段記憶中,阿牧,也就是唐岫遠,是個頂壞的人。
其實最開始,分明是沈月透先湊過去,一雙水波蕩漾的眼眨啊眨,灼得他面紅心熱,讓他切莫忘了要回去娶她。
在被安排進宮前,沈月透将所有稚嫩的慕戀都給予了唐岫遠,那個風一樣的娃娃親未婚夫。
她第一次見到唐岫遠時才十歲,十四歲的小少年從牆頭一躍而下,撣落肩上的薄雪,沖她咧嘴一笑,眸裏的神采灑落無數碎光,行禮道:“姑娘有理,在下找沈家大姑娘,不知可否請姑娘指條路?”
沈月透一手捂着嘴巴才沒叫出聲,明明是個翻牆越戶的登徒子,但是她像被迷了心智,不僅沒喊人來抓他,還不打自招,承認自己就是他要找的沈家大姑娘。
唐岫遠好像并沒有多少吃驚,賴兮兮就在牆角蹲下,沖沈月透伸出了手。
沈月透好奇的拉過他伸出的手,“嘶”,冰的一激靈。
唐岫遠嬉皮笑臉逗她,“你也覺得涼?那還不快請我去屋裏坐?”
那夜是大年三十,沈家老爺夫人帶着沈康去京城的別苑過年。說是沈夫人思念親人,想離鄭家近些。所以就順理成章扔下沈月透自己獨自在家。
沈月透年紀小,只當唐岫遠是家裏什麽奇怪的親戚,膽子大,才這樣來拜年,所以一直好奇的打量他。
不打量不要緊,一看清,她不由自主就呢喃出來:“不知是哪家的哥哥?怎麽長得這樣俊…”
“噗!”唐岫遠沒忍住,哈哈笑出聲來,張開五指在沈月透面前晃了晃,心裏暗嘀咕這沈大姑娘該不會是個傻的吧?
“你對別的哥哥都是這樣?”他大咧咧坐在沈月透先前暖熱的軟塌上,翹着二郎腿,“我可不是你哥哥,我是你夫君。”
“夫君?”沈月透一知半解。
二人圍着炭盆烤火,唐岫遠用了半個時辰才同她解釋清楚了什麽叫夫君,他又為何是沈月透的未婚夫婿。
末了,他還怕沈月透不信,特意找來紙筆,寫下“唐岫遠”這個名字,說是她出生,她娘專門同“唐岫遠”這個名字,取出了相對應的“沈月透”一名。
沈月透似懂非懂,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撲上去和他撞了個對臉,糯糯問:“那夫君…是要來娶我了嗎?”
唐岫遠臉一下燙起來,扭扭捏捏推開她,再沒了頑笑的心思,重新坐回榻上,老實了。
“傻月亮,你以後要嫁給別人啦。”
沈月透又不懂了,“你既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子,怎麽能讓我再嫁給別人?”
“因為我要走啦。”唐岫遠故作輕松:“我可混蛋了,你聽說過哪吒吧?割肉還母。我也要還我娘啦,你以後就可以找個好人家嫁啦。”
沈月透看着他在笑的眸子越來越亮,許久才分清,那是淚光。
那時候的唐岫遠少年氣太足,不知天高地厚,空剩一肚子硬骨頭,十二歲他爹病逝後,他就自個上書說不要做小侯爺了。
皇上巴不得這些老侯門早點鳥獸散盡,立馬準了。
唐岫遠就卷了剩下的所有銀票跑路,足足幾萬兩,說自己要去做大俠,要有一番大作為。
氣得他娘當場就回了娘家,發誓再也不管這個兒子了。
結果兩年過去,他大俠沒當成,又想做生意賺銀子。人家見他是個小娃都來騙他,很快他就被騙了個幹淨,沒臉再回家,只能做些低賤的活計混口飯吃。
他以前怎麽說也是個小少爺。這伏小做低賣笑的活,他哪裏受得住,滿腦子都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些硬話,差點就要付諸行動了。
刀子都舉起來了,他卻突然想到,自己還有個未婚妻子。他娘之前一直說沈家大姑娘好,嫁給她真是暴殄天物。
他這才改變主意,要去看沈家大姑娘一眼才能安心赴死。第二日就當了自己從小帶的平安符,用最後的錢賃了頭騾子,花了三天從京城回到盛安城,打聽出沈家的位置,爬牆進去尋人。
他才不怕會被沈家人發現,反正将死之人,破罐子破摔。
只是他沒想到跳下牆頭第一眼見到的妹妹就那麽好看。
他當時就在心裏暗忖,這個妹妹要是他未婚妻子就好了,有這麽嬌憨的妹妹等他娶進門,他肯定就舍不得死了。
沈月透反應過來,一聽他要死,吓得白了臉,唐岫遠都沒掉眼淚,她反倒哭成了個淚人,抽抽搭搭,拉着唐岫遠的袖子,只會說個“不要”。
唐岫遠好為難,給她講清道理。
“我現在是個窮光蛋,要什麽沒什麽,你是沈家大小姐要什麽有什麽,你爹娘不會讓你嫁給我這麽一個混賬的。我只有死了才能報爹娘養育之恩,才能不受折辱,這是對大家都好,你明白嗎?”
沈月透明白個屁。
她把自己所有沒花的月例和壓歲錢都翻了出來,湊出将近兩千多兩,連銀票加銀子并銅板,全一股腦塞給他。
“不是有本錢就能賺嗎?”她頂着粉紅的小鼻尖,楚楚可憐,“夫君,你不要死了。我給你本錢,你賺了銀子,我等你回來娶我。”
唐岫遠聽的一身雞皮疙瘩,将她推遠了些,嫌棄的用自己的髒衣袖胡亂替她抹眼淚,糾正道:“你別叫我夫君,哪有沒過門就這樣叫的?”
“那叫什麽?”沈月透委屈,噘着嘴,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唐岫遠嘆了口氣,抽回手,道:“你要真不嫌我,就叫我岫遠哥哥吧。”
沈月透怯生生喚:“岫遠哥哥。”
“哎,乖。”他拿了錢,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