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車停下,清歡回頭看向沈臨熙,他臉色蒼白,長睫垂落遮住茶眸,現已疼得昏迷不醒。

清歡垂眼,他不知方才的争執,但待他痊愈,難保與裴氏兄弟不是一丘之貉。

她轉過身,冷冷看向裴氏兄弟,“救助埕王殿下共花費三兩銀子,請将銀錢還我。”

清歡要錢的聲音落入沈臨熙耳裏,他長睫輕顫,手骨節握得發白,真是市儈小民。

清歡拿到錢便推門下車,日落西山,入春的天仍有些陰冷,清歡背着行囊,裹着身上的衣衫,離青州還有四裏路。

華貴馬車徐徐駛離,她垂着眼,邁步前行。

馬車內,沈臨熙擡手推開車窗,回頭望去,馬兒跑得極快,已看不到清歡人影。

裴氏兄弟無措望着他,沈臨熙胸口悶的喘不上氣,一字一句道,“出身鄉野,毫無規矩體統!”

裴氏兄弟順勢迎合,道着殿下息怒。

沈臨熙眼尾泛紅,神情無比幽怨,他為攻略她,先是假意摔下山,弄得遍體鱗傷。

後在她家中,舍棄尊嚴,一口一口一個娘親喚着,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回青州後,他會幫她報仇雪恨,也會給她榮華富貴,他生來尊貴,對誰這般卑躬屈膝過。

他頭回對個女人這麽好,沈臨熙淚驀然滴落,可她呢,黎衍說他不安好心,她默許。

他病入膏肓,不停嘔血,急着回青州醫治,她卻在與黎衍談情說愛,真是狼心狗肺。

沈臨熙漆黑的長睫垂落,嗓音沙啞,“她就不能等孤病好再挾恩圖報!”

存活沈臨熙體內的系統沒有自我意識,他只知服從宿主命令,幫助宿主攻略姜清歡。

可此刻系統卻出言道,“殿下,攻略姜清歡的愛意等同于她壽命。”

“姜清歡的愛意被收集幹淨,她就會死去。”

沈臨熙劍眉蹙起,“什麽?”

系統話落,便覺得魂魄痛得厲害,姜清歡會死這事需要在姜清歡愛意達七十時才能與宿主言明,他事先言明,極可能導致宿主放棄攻略。

馬車停下,沈臨熙眼皮低垂,周身氣壓冷得瘆人,良久後他問道系統,“所以,我們三人間只有一人能得到姜清歡真心,獲得獎勵?”

系統氣息虛弱,“姜清歡的愛意值夠給三人,若三人中有一人願放棄攻略,她便能活下去。”

話落,沈臨熙茶眸晦暗,系統魂魄絞痛,繼而道,“此事原是要等姜清歡對殿下愛意到達七十,在與殿下言明,但殿下對姜清歡誤解頗深。”

話音未落,沈臨熙眼皮低垂,摩挲手上扳指,已明了系統意思。

愛意七十,便不會舍得前功盡棄,放棄攻略。

但清歡會死這事,他們三人間,許是只有對十歲的霍晏禮事先言明,身為稚子的他畏懼生死,許是能放棄攻略。

于他,黎衍,亦或是如今的霍晏禮,事先言明并不會讓他們放棄攻略,一個身份低賤,天真善良的農女,這樣的人跟他們能得到的東西相比,太微不足道。

他們幾人生于大族,就如他,每日宮裏因得罪主子被杖責而死的奴才不盡其數。

死個人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既如此,沈臨熙也沒了方才的委屈,各取所需罷了,他開口吩咐,讓馬車駛回。

若非葉柔鎮壓葉禾魂魄,只怕九歲的姜清歡便能提着菜刀去找葉柔李峥同歸于盡了。

他幫她報仇雪恨,以她的性命來交換。

想來,清歡也是願意的。

不算他虧欠她,亦或是對不住她。

但馬車駛離原地時,卻未找到清歡身影,沈臨熙神情陰冷,開口吩咐裴氏兄弟,“一日內,孤要見到姜清歡。”

*

青州驿館。

清歡将行囊放于案上,捧着碗喝茶水,霍晏禮緊挨着坐于她身側,見清歡雙手被冷風吹得通紅,他大手覆上清歡那雙小手,幫她暖着。

清歡黛眉蹙起,便要将手掙脫開來卻被霍晏禮緊緊攥住,他垂下眼皮,靜靜看她,“黎衍能抱你,我卻連握你手都握不得了?”

今他得知能升遷青州衙役,忙趕回同清歡道這喜訊,遠遠便瞧見她與黎衍恩愛。

一年間,清歡便被黎衍騙去六十愛意。

他黑眸沉沉,薄唇輕啓,“沈臨熙不是好東西,依我看他就是在裝瘋賣傻,存心戲弄你。”

這話,清歡倒未反駁。

她也生了疑心,她與裴氏兄弟交談時,沈臨熙尚且清醒,怎一起争執,便昏迷了?

她搖了搖頭,仍不願用惡意揣測旁人。

霍晏禮見她低眉順眼,溫柔無聲,她脾性總是這般軟弱,不似阿姐堅毅。

所以,一直被欺負。

他頗帶不悅的開口提及黎衍,清歡聞言黛眉蹙起,用力甩開男人大手,一字一句糾正,“師父是好人,你不許胡亂攀污他。”

霍晏禮聞言氣的眼尾泛紅,就這麽盯着清歡看,如今黎衍愛意六十,尚不知汲取愛意便是汲取她壽命。

但知曉了,黎衍便能放棄嗎?

若真放棄了,他便真認了黎衍是好人。

可實際呢,他們幾人都是一路貨色,都是沒心的,黎衍受眼疾折磨那麽久,怎可能放棄這唯一能治好眼疾的機會。

這裏面,也就他人好些。

他想好了,他拿到雪蓮花,治好阿姐後,便将清歡帶回燕安,同她言明真相,遠離那二人。

這樣清歡也能活,她恨自己騙她也好,反正到時他就娶了清歡。

燕安與晟昭可不一樣,燕安有精通巫蠱之術的巫師,真心相愛的新婚男女會得巫師祝福,締結情蠱,生死不分離。

男的不能三妻四妾,随意休棄妻室。

她此生只能跟他綁在一塊。

霍晏禮見她如此護着黎衍,思及他偷聽到沈臨熙與那侍童的話,心裏有思量。

他先提劍去殺了葉柔與李峥,幫她複仇,再讓沈臨熙陷害黎衍。

到時黎衍在清歡眼裏不再清白,而沈臨熙手段龌龊,她是斷不可能再對二人生男女之情。

苦肉計他最擅長了,他到時便假意被捕,父王定會保他回大燕,便能順勢将清歡一起帶走。

回燕安後什麽黎衍亦或是沈臨熙,都見不着清歡,她也不會再念着除他以外的男人。

霍晏禮只得道,“還因着我幼時戲言生我氣?”

清歡搖頭,反問道,“你來青州跟着我做甚?”

霍晏禮又沒皮沒臉地拉上清歡那雙小手,他笑起來有顆小虎牙,溫順軟語,“我今得信升遷到青州到衙役了,便忙回村找你告訴你這事。”

“誰知你個小沒良心,和黎衍摟摟抱抱。”

“又被沈臨熙那畜牲戲弄番,這馬上入夜,他也不怕你遇到危險。”

再度道起沈臨熙,清歡垂眼,她對任何人都心存善意,但這麽說起,沈臨熙許是真裝瘋賣傻,純心戲弄她。

不然怎昏迷那般湊巧。

她黛眉蹙起,她沈臨熙與從不相識,更沒得罪過,她何必要這般對自己。

但思及裴氏兄弟之言,也有幾分想明白了。

這沈臨熙與葉柔應是一丘之貉,生性惡劣,得了葉柔奉承,知曉她們過往,存了心來戲弄。

雖無憑證,但清歡心底好感仍少了幾分。

霍晏禮見系統提示,沈臨熙厭惡十點。

他劍眉一挑,他們三人系統互通清歡對每個人的愛意,他原以為零已是最低,未料還有厭惡。

霍晏禮此時真心實意露出幾分笑來,“你要渡你母親魂魄,不能動手殺人。”

“那便讓我來,到時李峥葉柔一死,咱便不呆在青州,我帶你治病救人,游遍這大好山河。”

清歡眼眸微怔,見他這般認真才反應過來,“所以,你當初花錢買官當衙役是為了我?”

“誰讓我幼時嘴賤對不住你呢,如果真心存感激,待大仇得報,你便嫁給我吧。”

他這話說的認真,霍晏禮相貌生的極好,不似黎衍的溫柔儒雅,也不似沈臨熙張揚貴氣,是充滿野性,倒不像晟昭男子。

他那雙桃花眼亮若繁星,死皮賴臉像條狗般黏着她,“好清歡,答應我吧。”

清歡被他磨的沒法子,敷衍嗯了聲,而後看向他,認真問道,“你真有把握殺了葉柔李峥嗎?”

尚未等人回複,她便又道,“若不是十足的把握,你就別去了。”

清歡低垂着頭,疲憊開口,“這本就是我與葉柔李峥的仇恨,我不想牽扯進來無辜的人。”

“若你真因幫我出些閃失,你讓我這心裏怎麽過意得去?”她眼眶通紅,驀然落淚。

霍父霍母便是因她而死,當初年幼的她不自量力,一心只想報仇雪恨。

而霍父霍母因她想替翻案,慘遭葉柔毒手。

霍晏禮黑眸輕動,見清歡落淚,也知曉她又想起那對僞裝他父母的暗衛遭葉柔毒手一事。

他幼時戲言讓清歡很是憎恨他,自也攻略無望,他便幾番設計圈套,英雄救美清歡。

但清歡心結難解,只能讓那對暗衛因幫清歡打抱不平,死于葉柔毒手,她才能解開心結。

實際,那二人是他殺的,嫁禍給葉柔。

霍晏禮擡手擦拭她的淚水,因常年練武他手上有繭子,粗粝的手指磨的清歡眼角,“相信我,我肯定不會拿自己性命犯險。”

他眼底蘊藏愛意,一字一句,“我還要娶你呢,我要是死了,你跟黎衍那瞎子跑了呢?”

清歡說不清她對黎衍是何等感情,他待她極好,但若說讓她與黎衍在一起,她又覺得別扭。

更多還是親情,将他看作長輩。

但她與霍晏禮青梅竹馬長大,風風雨雨數十年,當年的兒時戲言她早已忘卻,如今他一本正經的說求娶,清歡被仇恨壓垮的心湧上暖意。

清歡黛眉輕蹙,反駁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真有那日,你也得同我一起喚他聲師父。”

愛意漲至八十,霍晏禮漆黑的瞳亮若繁星,他将清歡拉入懷裏,重重親向清歡額頭,清歡羞紅臉,掙脫開道,“登徒子。”

霍晏禮古銅色的皮膚紅的發燙,面上故作鎮定,那雙桃花眼直勾勾盯着清歡看,占有欲極強道,“不許再跟那瞎……”他轉了話鋒,“黎衍摟摟抱抱!”

*

夜色濃稠,同時間,埕王府。

沈臨熙神情陰得瘆人,見姜清歡對他心生厭惡,而對霍晏禮愛意已達八十,氣得想笑。

他骨節分明的手握的咯吱作響,怪不得他原路返回未見清歡,合着讓霍晏禮捷足先登。

相比黎衍那瞎子的幾句污蔑,霍晏禮才是不知體統,哪怕是霍王嫡子,但如今在晟昭,竟敢讓他叫爹。

而今他定沒少同清歡說他壞話,真是盡做這腌臜事。

他長睫垂下,氣得雙肩發顫,良久後也猜出霍晏禮的算計,霍晏禮幫清歡直接殺了葉柔葉峥,替她報仇雪恨。

血刃仇敵,報仇雪恨倒是簡單。

但是為葉家翻案,平反呢?偏遠的青州二十年前的一樁小案子,謀權篡位的罪名已定,誰還會耗費心力重查此案。

案已定性,那李峥便是大公無私,正氣凜然的青州知府,葉柔便是濟弱扶傾,深得民心的知府夫人。

就連清歡自己都沒曾想過有朝一日,她能為葉家平反,洗清葉家通敵叛國的污名。

她所想的最順利的便是與葉柔李峥同歸于盡,在好些,她殺了葉柔李峥,而她還活着。

霍晏禮急需雪蓮花救霍清清,一旦清歡真心交付,他便會馬不停蹄回燕安。

若霍晏禮願費心,揭露自己乃霍王嫡子身份,兩國關系和睦,霍王因此事開口,他父皇自願意平反。

哪怕當初葉家真有謀反之心,他父皇也能給出受葉柔李峥陷害之言。

但這般痛快正名自也需霍王給些好處。

這好處是何,便說不準了。

他父皇認為能促進兩國和睦,便是霍王送公主前來和親,霍王癡情,可沒幾個子嗣。

到時霍清清蘇醒,她的年歲正合适嫁于晟昭和親,他能想到這層面,霍王與霍晏禮又何嘗不知。

就算霍晏禮願讓繼姐和親給清歡平反,但霍王又是否願意。

更莫提以霍晏禮對霍清清的赤誠真心,拼死也不會讓霍清清遠赴異鄉嫁給他父皇。

思及此,沈臨熙茶眸燃起光亮,冷冷笑起。

黎衍的手段無非是找道士鎮魂,他已派遣裴氏兄弟去尋。

至于霍晏禮,只希望他盡快殺死葉柔與李峥。

在青州百姓眼中正義凜然的父母官慘死家中,他正好借此案樹立威信,拉攏民心。

到時清歡為救身陷牢獄的霍晏禮,只能來求他,也只有他能為葉家平反。

苦肉計是霍晏禮最擅長的,那他便揭露真相,做正義凜然之人,救清歡出水生火熱。

沈臨熙原想既然清歡愛意夠三人平分,與黎衍,霍晏禮合作攻略清歡,如此他們都能快些得到想要的。

可惜,這二人心機深沉,勢他為仇敵,那便莫怪他心狠手辣。

*

三日後,衙門。

衙役夜裏皆宿在衙門耳房,而今李峥因升遷事有變動,近幾日愈發勤懇,夜宿衙門斷案。

夜色寂寥,明月被烏雲遮掩。

李峥躺在硬床板,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門窗未關緊,被風吹得吱吱作響,他煩躁不已,捏着眉心,下榻關窗。

一道黑影閃過,李峥揉了揉眼,原以為是他看錯了,一根鐵絲順勢進入,李峥脖頸感到束縛,他額間暴起青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接連後退,案面擺件被撞倒,霍晏禮漫不經心收緊鐵絲,李峥脖頸血肉翻卷,鐵絲被血浸得紅的瘆人。

一柱香後,內室滿是血腥味,李峥頭身分離,那頂人雙眼充血,死不瞑目。

霍晏禮垂眼,将那人頭拿黑布包起,而後慢條斯理擦拭手上血跡,提劍肢解李峥。

次日,衙役見李峥久未起身,只得推門進入李峥歇息的西屋。

映入眼簾的是幹涸血跡,及随處可見的屍塊,那衙役八尺男兒被此場景吓得跌坐在地,慘叫響徹衙門。

葉柔趕來時,臉色慘白失了血色,她萬萬沒想到,竟有人下此狠手。

葉柔原以為埕王是會用替葉家翻案平反的手段,然後根據律法賜毒酒給她與李峥。

卻未料死法如此殘忍,她渾身顫抖,任由丫鬟攙扶着,無望求助奪舍系統,“是誰殺的?”

奪舍系統愛莫能助,只道,“與清歡有關,但我的能力有限,無法得知此事真相。”

葉柔神情恍惚,掃視衆人。

因死後還能奪舍,葉柔并不畏懼生死,畢竟身死魂不滅,但她畏懼生不如死。

她恍惚不已,丫鬟擔心她未用膳,端來小粥包子哄着她吃些,照顧自己身體。

葉柔全身發冷,想到李峥慘死模樣,便不斷作嘔,待酸水嘔過,她無力喝水,由那丫鬟掰着包子,喂入她嘴裏。

包子掰到一半,葉柔眼前昏花,咬到塊硬硬的東西,她不自覺作嘔,待吐出才發現那是塊指甲。

葉柔瞳孔猛震,丫鬟的尖叫在她耳邊傳來,“手指,手指!”

葉柔這才看向包子,李峥小拇指側有顆黑痣,這包子被蒸得軟爛,帶有黑痣的小拇指被剁的碎爛,夾雜于肉裏。

葉柔心髒絞痛,吓得雙眼翻白,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