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途煙津(一)

鄭青鋒生怕沈月透多想,連忙道:“表妹哪裏是福薄,這是要留着大福氣,後頭用呢。菩薩有眼,表妹去不去求都一樣。”

“是麽?”沈月透尾音拖長了些,意味不明,“那就借表哥吉言了。”

她這次到鄭家,本意是不願同鄭青鋒走的太近的。

這是她爹續弦的母家,按說同她并無任何親緣關系,她與鄭青鋒表面喚表哥表妹,實際的确孤男寡女。

她是不怕什麽流言蜚語的,就怕鄭家人心生不悅,回來越發厭惡她,影響她的計劃。

不過她此刻好像發現了鄭青鋒的用心…那她只需要說幾句話就能多一個助力,她何樂而不為。

鄭家嫡出長子長孫,根正苗紅,被受重視,豈不比她單打獨鬥強得多。

天色漸晚,寒風撲面而來,沈月透便稱乏了,回到客房,獨自坐在燈下發呆。

她想起來了從前被遺忘的事情。就在昨天晚上。想起了所有,包括唐岫遠。

一時間東西太多,多到她甚至一刻都不能再控制自己,只想弄清楚真相,甚至來不及解決完和唐岫遠的事情。

那些從前她沒有心思去考量的冷刀子,如今置身事外再去回想,突然發現了很多不對勁的東西。

她娘的死很蹊跷,繼母沈夫人的死也很蹊跷。她進宮之事很蹊跷,這一切都蹊跷到她甚至無法欺騙自己真的只是意外。

她還記得八歲那年,有一段時間經常聽見她娘夜裏吊嗓子,咿咿呀呀,唱着她聽不懂的唱詞。後來她娘就被爹帶走了,說是她娘瘋了,送去莊子上修養。

幾個月後,她聽下人說,她娘在莊子上自己上吊了。

根本不給她傷痛的時間,她爹一轉眼就又娶了鄭三小姐進門做續弦,她記得,只隔了七個月,弟弟沈康就出生了。

不過她并不算讨厭這個繼母,甚至一度還将這個繼母當成了自己逝去的娘親。

畢竟這個沈夫人待她算是不錯,年節會自己給她多補些例銀,得了新布料也會留些給她裁新衣。

否則,她也不會那麽乖巧無私的,就願意因為沈夫人一句話,就真的做那麽多努力去進宮。

沈夫人讓她幫幫沈家,也幫幫弟弟。只有她進宮了,才能改變沈家老侯門的現狀,沈康才能考取功名,而不是在老侯門和一衆纨绔子弟一起混吃等死。

她答應了。她那個時候,太想被愛被重視了。

她娘在的時候,其實沒有怎麽對她說過軟話,大抵因為她不是男孩,受到的漠視多餘溫情。

後來沈夫人和沈侯爺更不必說。沈康出生便理所當然的東西,卻是她從始至終心裏望塵莫及的夢。

這直接導致,她在很長時間裏,一度扭曲的認為只有滿足沈夫人和沈侯爺的期待,才是自己活下去的價值。

現在看來,真是諷刺啊…

她只覺得自己真傻,被賣了,還怕價出不高。

至于沈夫人的死,更有問題了。好端端的,馬車怎麽會無故從山崖跌下?還剛好是在她驗身出了差錯,進不了後宮之後。

按道理來說,鄭家不應該留下沈夫人,最起碼等結果下來了再送沈夫人回去嗎?

思來想去,沈月透心中有了一番猜測。整個猜測的中心,鄭家都脫不了幹系。

她正想到深處,突然“吱呀”一聲,窗戶被推開了。

唐岫遠幹淨利落翻窗而進,看到沈月透坐在桌前,驀得一愣。

“怎麽還沒睡?”

沈月透深深望唐岫遠一眼,收回目光,暗忖:還好沒睡。

如果她沒想起來,這會肯定吓一跳。不過想起來了,反倒覺得他不找來才不對勁。

她好笑,剛見到裝成阿牧的唐岫遠的時候,明明都看出來他是匹狼了,竟還把他帶回家。不過他确實也不是沈月透想象的那種孤狼——他是最會裝模作樣的大尾巴狼。

唐岫遠溜窗越戶被抓個正着,略微尴尬,輕咳一聲,像往日一樣走到沈月透身後一步的位置站着。

“吃過飯了嗎?”沈月透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過來坐。”

唐岫遠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吃東西,坐過去,一肚子話,一句也不敢說。

想知道,又怕聽見自己不想聽的。

沈月透逗他:“你就這麽想我?這才一天。”

唐岫遠擡眸,偷偷看她一眼,明顯是心虛。

沈月透把這一眼當做了幽怨。“我說要你娶我,你非要推三阻四。我都那樣了,你還非要說三天。怎麽?我現在不逼你娶我了,你還不樂意了?”

唐岫遠琢磨,聽這話的意思…好像是鬧脾氣?那就是沒有想起來?他暫且還不敢将事情想的太美好,又不由自主願意去相信他猜測的美好。

“我陪着你,一直到你出嫁,不好嗎?”

好啊。為什麽不好。沈月透問:“你想怎麽陪我?”

“随你。”

沈月透低頭思索。不是在想該讓他怎麽陪。她在想,這是不是為了贖罪。

不是不相信唐岫遠這麽多年的感情,她只是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不理解這種感情的由來。

虧欠、內疚,或者感激,對她而言都不是想要的東西。

她現在,真的不缺一個男人讓自己嫁出去。

“你以前,有想過自己會娶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做娘子嗎?”沈月透問。

唐岫遠幾乎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有。”

“是什麽樣?”

唐岫遠回過神來,蹙眉道:“記不清了。”

“哦。”沈月透以前是小白兔,妄想擺弄他定然只有被吃幹抹淨的份,不過現在的沈月透可不怕大尾巴狼了。“那你等我嫁人以後,會娶什麽樣的女子?”

唐岫遠面色不變,後背卻開始冒冷汗。他可以瞞着沈月透真相,可是叫他騙她,真的很難。他騙過所有人,除了沈月透。

“怎麽不說話了?是還沒想好喜歡什麽樣的?”沈月透先發制人。

唐岫遠借坡下驢,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那這樣吧,好歹主奴一場,我不勉強你了,也算做件好事,親自給你牽線,擇一個你稱心的姑娘,如何?”沈月透再次發難。

唐岫遠想吃了她的心都有了。早知今日,當時在竹屋就應該殺了她再自盡下去陪她,也不會有如今的大瞞小瞞兜兜轉轉。

“沒有這個必要。”他道。

沈月透知道唐岫遠猜她下一句會問為什麽沒有這個必要,她就不問。她道:“那你親自給我擇個如意郎君吧,主奴一場,我定然記你的好心。”

唐岫遠坐不住了。

他在明,敵在暗,他一無所知又諸多掣肘,敵破罐子破摔還無所忌憚。

他一時不明白,這個女人說的話怎麽能說變就變。不過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她一直這樣,當初不也說的好好的,還是非要進宮不可。

“你的婚事,怎麽能由我插手。”

沈月透眨眨眼睛,還以為把他繞暈了,沒想到反應還挺快。無所謂,她多的是後招。

“你不幫我找,其實是不想我嫁給別人,對不對?你舍不得我。”她伸出食指,勾住唐岫遠的衣襟,一點一點将人帶過來,“靠近些,昨天晚上還不是這樣,這會坐那麽遠做什麽?你早就心悅我了,對不對?”

唐岫遠此刻就是刀俎魚肉任人宰割。

他要被整瘋了。

從一開始,明明就是沈月透說要他娶她。他照話做,沈月透反悔了。再後來,他只是想離沈月透近一點,是沈月透非要把他帶回去,他跟去了,沈月透又要趕他走。

再到昨夜,明明是沈月透又要他娶她,他用了多少勇氣才下定決心,結果一睜眼,沈月透又跑了。

他好不容易恢複理智,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再傷害她。現在,她又來撩撥?

沈月透覺得還要挪椅子有些麻煩,幹脆直接跨坐到了唐岫遠的大腿上,上身無限朝他逼近。

濃濃的壓迫感,唐岫遠身子本能向後靠,奈何有椅背,沈月透趁機用手環上他的脖子,他徹底退無可退。

“你是不是故意同我疏遠?害我醒也念你,夢也念你,想到你,心裏一會暖,一會疼。實則是為欲擒故縱?你真狠心…”她的氣息若有若無劃過唐岫遠的耳廓,帶起一種細微的酥麻。

她說過很多讓唐岫遠心顫的話。以前是無意識認真的。這次是說着玩的。

唐岫遠無處安放的手,就這麽鬼使神差的自己去了沈月透的腰上,把人護的安穩,絕無跌下去的可能。

一汪缱绻從他眼底開始蔓延。

如果…當時…他現在應該已經兒女雙全,帶着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夫人去游山玩水了吧。可是沒有如果。

只要沈月透此時此刻再說一句,哪怕只是委婉的告訴他,她沒有改變主意,以他現在的神魂颠倒必然會答應娶她。

沒有三天,不再給她任何反悔的機會,立刻就寫婚書,天一亮就成親。

然而沈月透沒有,她伏在唐岫遠的肩上,閉目養神。

唐岫遠以為她睡着了,怕吵醒她,也不敢動,就由她趴着,暗自心猿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