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一直吃到晚上十點多,大家把所有菜都吃得幹幹淨淨,酒也喝光了,聊天聊到停不下來,最後終于有女眷累得有些睜不開眼,這才散席。

臨走那個正追求女生想請方靖上門做情侶大餐的哥們又提這事:“我認真的啊,阿靖我們加個微信,回頭真找你做宴。”

陶曉露的一個閨蜜也道:“阿靖你願意做春節家宴嗎?我家人不多,五口人,不用做太多菜的。我們加個微信吧。”

另幾個人也道:“對,對,加個微信,回頭有需要找你啊。”

方靖很開心,她看了一眼孟文飛,孟文飛點點頭,方靖跟大家把微信都加了。

席散了,大家各自告別,各回各家。

孟文飛要送方靖,方靖沒拒絕。孟文飛要幫她背她那個又大又沉的包,她也沒拒絕。孟文飛覺得她有些醉了,完全清醒的她是很倔的,要強又獨立,怎麽會乖乖地把包交出來。

況且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兩眼亮晶晶,活潑得不像話。說好了打車,她一口答應,站不到三秒卻開始往前蹦。孟文飛也沒阻止她,跟着她走。

方靖蹦了一段,突然回頭,面朝着他倒着走:“飛哥,飛哥,他們真的會再找我做家宴嗎?”

“有可能。要是他們找你,你要告訴我,我幫你把把關。”

“好呀。”方靖笑得眼睛更亮了,轉過身繼續蹦着走:“我要再研究些喜慶菜譜出來,好看又好吃。今天這回經驗不足,好多地方沒做好,下回一定得改了。”

“做得很好呀,好看又好吃。”孟文飛學着方靖的語氣。

方靖不蹦了,慢慢走,搖着頭:“菜涼得快,應該準備好電磁爐的。桌子長,大家夾菜不方便,應該分盤裝的。有些菜為了擺盤好看份量不太夠。素菜有些少了,菜品總體偏油膩了些,我沒搭配好。餐後甜點也不行,我對烘焙不在行,烘焙工具、材料成本高,我沒什麽機會練……”

方靖一樣樣數着這頓飯的缺點,孟文飛沒忍住,摸了摸她的頭:“別在意,明明很好吃,大家都很滿意。菜有些涼也是因為大家要等你上桌。”

方靖還是不滿意:“我查了查,家宴大廚也是團隊的,幾個人一起做。我太自滿了,覺得自己速度可以,但其實還不行。下回如果菜量太大的就不能接,影響菜品口味就不好了。賣相上還得再練練,甜品這塊也得加強。”

孟文飛順着她的意道:“好,下回人不多的活你再接。”今天這樣的真的累,他是看着方靖如何高強度的作業,那時鐘擺在一旁滴答滴答,四個小時,她簡直像個機器一樣分秒必争。

方靖點點頭,然後又笑起來:“希望他們真的會找我做家宴。這個掙得比小時工多呢,我能多存些錢。”

“財迷。”孟文飛笑她。“存了錢然後呢?”

“然後如果順利,我三到四年之內就能還清債了。”

“然後呢?開店嗎?”

“啊,那還不行。”方靖晃腦袋,“沒有本錢,不着急再開店呢。還完了債,我要談戀愛。”

“……”這目标,果然是滿腦子浪漫的小姑娘。

“25歲就能談戀愛呢,我以前以為30歲以後才可以。”方靖的語氣像是她撿了大便宜似的。“然後跟男朋友一起努力存錢,一起開店。”

所以她腦子裏預想的男朋友是開店合夥人嗎?

沒等孟文飛開口,方靖又說:“啊,也不一定呢,萬一那時候沒遇上合适的對象呢。”

“什麽樣的才是合适的?”孟文飛問。跟她一樣喜歡做菜?理想是開店?志向是做廚神?要多帥?高嗎?有錢嗎?

方靖站定了,認真想,然後道:“就是會讓我心跳得很快的那種,怦怦怦怦。”

孟文飛笑起來,這是什麽比喻。

“是真的呀,我知道那種感覺,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同學,是我們班長。那時候感覺就是,怦怦怦怦。”

孟文飛忽然想起方靖說的那話了——要治暗戀,窮就行。

“你沒跟他表白嗎?”

方靖搖搖頭:“那時候家裏欠了很多錢,我覺得一輩子都還不完。我跟外婆兩個人過,每天要做的事很多。可是真的好喜歡他啊,他長得很帥,學習成績也很好。對同學也很好呢,常常幫助我。他一笑起來,整個教室都亮了。他是我每天去學校的動力,看到他就覺得很有精神,開心。可我那會已經立好人生目标了,外婆年紀大了,我得擔起家裏重擔,以後我還要繼承外婆的店,肯定不考大學了,家裏的債我也得負責,所以不能談戀愛呀。既然不能戀愛,就不用表白了。”

“遺憾嗎?”孟文飛忍不住問。

方靖想了想:“不。就算時光倒流回去,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他成績很好的,考上了B大,今年畢業了。”

“還有聯系嗎?”

“有班級群,不過大家不常說話。我猜他們都有自己的小群吧。我讀書那會,成績并不算好,而且我要早回家,不參加晚自習,也不參加班級活動,我家庭情況不好,老師也照顧我,所以我跟同學們相處的時間少。加上我嘴也笨不愛說話,就沒什麽朋友。”

孟文飛不知道說什麽好。

“飛哥,你戀愛五次,都是什麽感覺呀?”

“……”嗯,孟文飛再次肯定,這小姑娘醉了,不是有點,恐怕醉得比較深。

方靖的眼睛這麽亮,單純清澈,此時水潤潤的,像小鹿的眼睛。她看着他,充滿了好奇。

“嗯,挺開心的。”孟文飛斟酌半天,小心答:“戀愛是件開心的事。”

其實他交的第一個女朋友,動機并不單純。那時候還是高中,陶曉露纏他纏得緊,可他一直當她是妹妹,而且姜俊看向陶曉露的眼神含意再明顯不過。于是他拒絕了陶曉露,那姑娘卻不接受,大有越挫越勇之勢。這時候一個同年級的女生向他表白,那女生長得漂亮,成績又好,在學校裏頗有些名氣。孟文飛覺得有這樣一個女朋友挺有面子,而且有了女朋友,就能擺脫陶曉露了。于是孟文飛就接受了。

初次約會,初次翹課,初吻,與親如兄弟的姜俊第一次起沖突,初次冷戰,初次體會女生的多疑與臭脾氣,初次體驗分手的感覺。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許多事情記憶已經模糊,但那種青春的烙印卻是深刻。無法複制,再沒有完全一樣的了。

孟文飛想起第二任女友,那也是高中,鄰校的女孩。跟他的前任開朗自信不一樣,這姑娘腼腆害羞,他們在甜品店偶遇,後來兩校朋友間相約一起玩又偶遇,再後來女孩來找他,紅着臉表白,那怯生生的模樣多可愛。于是他接受了。

後來為什麽分手?具體的事情孟文飛有些想不起來。但究其根由是他脾氣有點大,他不喜歡跟人吵,他一生氣就冷戰,不解釋不說話。那姑娘敏感脆弱,她一矯情一試探他就煩,他不愛哄人,于是惡性循環。她提了分手,他同意了。

再後來的兩任是大學時談的,第五任是他工作後。

細細算起來,五任女友,外貌性格都不一樣。而無一例外,都沒有走到最後。

孟文飛擡眼,看到方靖還在看他。她的眼神幹淨純粹,她問他:“後來不開心了,就分開了嗎?”

孟文飛仔細想想:“也不全是因為不開心,年紀越大,考慮的東西越多。單純以心跳速度和喜怒心情來戀愛,只有年輕時候才有了。年紀大了,再找對象,會考慮經濟、考慮工作前途、考慮雙方家庭、考慮生兒育女、考慮人際關系、考慮房子……不是單純的開不開心的問題。”

方靖的小臉垮下來,皺了皺鼻子。

孟文飛教育她:“你現在年紀輕輕,不要總是老氣橫秋的,想戀愛,就找個值得愛的對象好好談,年輕時候該做的事就去做,時間過去了,就再沒有了。債務什麽的,根本不是問題。”

“當然是問題,大問題。”方靖搖着頭:“談戀愛很花錢的。”

孟文飛笑起來:“這不是男方該考慮的事嗎?”

“這跟性別有什麽關系。”方靖一臉老成地道:“如果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肯定希望自己能漂漂亮亮地出現在他面前呀,那就得花錢買化妝品買衣服買鞋。還有,我喜歡他,肯定就會想每天看到他呀,那就會耽誤打工掙錢的時間。錢花得多了,收入還少了,太耽誤還債了。當然不行。”

孟文飛失笑,小丫頭還挺現實的。他道:“可是如果有個可靠的男朋友,他會給你依靠,你就不再是一個人扛了。”

“那就更不行了。依賴慣了,萬一他跟我在一起不開心走了,我就扛不起來了。必須把債都還清了,不虧欠任何人,這才好放心做別的事。”

方靖轉身往前走,孟文飛跟在她身後,聽着她慢悠悠地繼續道:“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哭得可傷心了。爸爸去世的時候,我抱着外婆抹眼淚。後來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就沒有哭了。我怕一哭了,就軟弱了。只有我一個人了,沒什麽好哭的。我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我爸爸去世的時候外婆沒流淚,她一定想着我就只有她這個依靠了,她不能軟弱。那幾年,外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其實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早做好心理準備了。”

孟文飛聽着這些話,心裏的愧疚更深。因為他的武斷和多疑,讓她在那個烤肉店這麽差的環境裏多受了十多天的苦。

孟文飛剛想說“對不起”,卻見方靖猛地回頭,對他道:“可是我也是很幸運的。自從遇着了你和姜大哥後,好事一件連着一件呢。那個拆遷的事,都傳了兩三年了,一直沒動靜。我還想着恐怕得再等個五六年的,但是突然就有了,賠償金比我預想得還多,比賣房子強太多。我發了一筆橫財,大錢能還掉,頓時輕松了。然後找工作,當天來城裏當天就在烤肉店開工了,一天工資沒耽誤。接着又遇着飛哥你,有了新工作,再然後居然接着姜大哥的家宴的活了,之後也許還有機會接活。你看,一連串全是好事。還認識了好多同事和新朋友,大家都對我都很好。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的朋友,生活沒這麽熱鬧的。”

她說着說着喜形于色,又開始蹦:“我算了算,真的比幾個月前盤算的時間加快了好多,所有的計劃能提前好幾年呢。我25歲要還完債,然後談戀愛,接着30歲之前結婚,32歲之前生孩子,35歲之後,我要跟老公一起開店,我做主廚,他接待客人。我們一家人努力打拼,買套小房子,每天開開心心的,我要做最好吃的飯菜,老公孩子都喜歡吃,客人也都誇好吃。”

前面就是個公交車站,站臺上沒有人。方靖越說越興奮,蹦上了站臺的椅子,高舉雙臂,擡頭對着月亮喊:“哇,太棒了,感覺自己就是人生贏家。”

傻瓜!

孟文飛仰頭看着她,她的眼睛亮得不像話,臉蛋在站臺燈光的映照下閃着光。她窮得叮铛響,連房子都租不起,身上背着債,需要兼着多份工作。她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學歷,沒有靠山,她一無所有。她有的,是會流逝的青春,不敢哭的倔強,還有高超的廚藝,不服輸的努力,以及對未來美好的憧憬。

然後她說,她是人生贏家。

“傻瓜!”孟文飛對她說。

方靖站得高高的,低頭對他笑。

那笑容,透着天真的美好,在孟文飛心底最柔軟的位置,重重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