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司徒鄞的天下,皇宮是司徒鄞的皇宮,所以兩日後他再來,我別無他法,只得煮茶靜候。

誰都沒有再提那日的對話,司徒鄞只是喝茶,時斷時續地與我家常閑話,不親不疏。

這樣的友好與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明明幾月前還是劍拔弩張,幾日前還是形如陌路,怎麽此刻反倒釀出一種……溫情和睦的光景?

送出殿門時他回過頭,眼底閃着微光,“明日再來看你。”

我猶豫了一下,知曉拒絕也沒用,輕輕點頭。

司徒鄞更開心,伸手想摸摸我的頭,未等我躲開,已自覺不妥地縮回去,改用扇子輕敲過來。

“說好了,明日等着我。”含笑說罷,人影遠去。

秋水送來披風,我才回神已在門口呆站了好一會兒,把披風推回去,“都入春了,做什麽還穿得像個大黑熊?”

秋水笑了:“咱們這兒的氣候娘娘還不知?雖說入了春,也得要谷雨之後漸漸回暖,看這兩日的天氣,估計還要下場雪呢,娘娘還是披上吧。”

迢兒不知哪裏冒出來,皺着鼻子偷笑:“我看小姐是把一顆心都丢在皇上身上了,還如何顧得上冷不冷呢?”

我嘆氣:“總有一天把你的舌頭拔下來和牛舌一起炒了。”

迢兒也有模有樣地學我嘆:“是就是了,何必不敢承認?”

我敲她的頭,恍覺動作如此熟稔。

秋水說得沒錯,風亂亂地刮了好些日子,昨夜又降一場大雪。早起逛到院中,滿眼銀裝素裹,游庑曲廊、樹木花池都如冰雕一般。

我呵出一口白氣,自言自語:“也不知這天兒什麽時候能晴朗起來……”

看了會兒雪景,欲要回殿時,來人通傳說應妃到了。

我冷冷一笑,我不犯人人惹我,該來的還是來了。

迢兒跟我咬耳朵:“前幾日應付話上書給皇上,勸皇上收了大将軍的兵權,還鼓動幾位大臣聯名上書。今日她來,必定與此事相關。”

我所懸心的正是這件事,将軍之位功高,早晚有人觊觎。司徒鄞又态度暧昧,着實令人不安。

他有幾日沒來眷瑷殿了……想是有意避我。

一隊軒冕儀仗陣勢浩蕩,應妃乘軟轎由四個內監擡至宮門,大尾狐貂下廣袖流裳,說不出的鳳儀尊貴。

落轎後應妃一雙纖足落地,搭着随扈的手袅袅走來。

行過該有的禮數,我笑問:“自瓊芳宴後一直沒見着姐姐,姐姐一向大好?”

應妃哼了一聲:“你心裏想必恨毒了我,何必強裝笑臉?”

“姐姐做了什麽讓我恨毒的事情,說出一二,也好讓我明白。”

應妃冷笑:“不必仗着牙尖嘴利,在本宮跟前做戲。本宮告訴你,只要我爹爹再上一封奏折,你們鐘家就得意不了幾天!”

我淡淡回應:“皇上英明,自有決斷。”

應妃笑了,“鐘了,真以為皇上多往你這兒來了幾次,心裏就是向着你的?皇上早就想除枝剪羽了,聽說你的哥哥又打了勝仗,下一次,是不是該打到宮裏來了?”

“胡說八道!”一牽扯上哥哥的事兒,我便捺不住心頭火氣。

“喲,生氣了?”應妃朱唇勾出潋滟笑意:“你也心知,你的命運,都在本宮一手掌握之中吧。”

這些日子的相處,我已知道司徒鄞并非昏庸無見之人,會輕易受得一句枕邊風左右。但在這個當口,還是退讓為上。

于是退一步:“妾身不願與姐姐為敵。”

“不願?”應妃神情不屑,捧過一只花梨棋盒,豔血的指甲刮擦光潤木面,觑着我的臉,露出欺人的笑:“就算你不願與我為敵,我卻,很樂得與你為敵呢。”

“娘娘不要欺人太甚——”迢兒忍不住,我拉住她,沖她搖頭。

應妃目光驟然犀利:“好一條護主的狗,宮裏何時這麽沒規矩,做奴才的也能随便接主子的話了!”

我當前一步擋住迢兒,“妾身管教不善,姐姐息怒。”

“忘不了你!”應妃拉着尖細尾音,把棋盒向外一潑,棋子如珠,沒進雪裏。

“這是皇上親賜的冰玉棋子,極為珍貴難得,若是遺失一顆,皇上可要怪罪的。就勞煩妹妹幫本宮撿起來了。”

迢兒喃喃,“都是白子……”

積雪沒腳,白子一入雪中,肉眼難辨。

“哦,對了,”應妃笑着補充:“這處雪景甚美,妹妹可不要破壞了。”

迢兒叫嚷:“冬冷寒天,你是叫我家小姐在雪裏用手撿麽!”

我拉了她,若對哥哥有益,何妨隐忍一時。漠然看向應妃,“姐姐既然吩咐,妹妹從命就是。”

說罷挑裙屈膝,手指伸進洞孔,拾出一枚冰玉棋子。

棋子冰冷,不知是刺骨,還是寒心。

“呵,煩勞妹妹了。在冰天雪地裏站久,皮膚都凍傷了,本宮便不多留了。不過妹妹可不要偷懶,本宮會差人看着的。”

應妃威風凜凜地走了。她前腳剛走,迢兒就過來拉我。我搖搖頭,下巴往牆角一點,“沒看到那邊的人嗎?”

“哼,他們也配做人!我幫小姐一起撿。”

“罷了。”我止住迢兒,“應妃是故意刁難我,若你們幫忙,她必然不解氣。她那人說一不二,與其到時哥哥麻煩,不如此刻我承下來。”

“還是去找皇上吧!”

“更加不必,皇上不是傳話來麽,這幾日國事忙不會過來。哥哥的事正在風口浪尖,此時跑去訴苦不是添亂嗎。”

應妃自然也是算出這一點,才敢如此大膽。我雖将局勢看得明朗,奈何除了逆來順受也無他法。

他……我怎敢指望憑我一人,就能撼動他多年的忌憚。

許多話,到底是聽聽便罷。

迢兒猶然寬慰我:“小姐……皇上不會的。”

我淡笑,不會麽?君王之心,我也不敢猜了。

“應妃的脾氣,不是在這裏撒氣就是去湘妃那裏,何必再牽連別人。”膝上寒涼刺骨,我呵了呵通紅的手,又伸進雪裏摸索。

迢兒咬着唇立在旁邊,又急又氣,我勉強笑道:“與其在這扮苦瓜臉,不如請那邊幾位喝杯茶。”

迢兒氣極反笑:“是要下藥毒死他們麽,若東窗事發,我只說是小姐指使的。”

“哪天我也毒死你,就說你頂撞主子慚愧自盡,也賴不着我。”

與迢兒打着嘴仗苦中作樂,時間過得還算快,約莫過了兩柱香,我問:“多少了?”

“九十、九一、九二……”迢兒捧着盒子數,“九十八。”

“這麽慢……”我鎖起眉頭,眼前早花了,身子也有些撐不住。

想讓迢兒扶我起來緩和一陣,身體突然失重,緊接着落進一個溫暖懷抱。

“是不是即使快要死了,也不肯來找我?”音暖如裘,寒意瞬間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