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巷子裏,清歡望向那抹落寞轉身的背影,她擡手輕擦紅唇口脂,接過徐清宴銀兩,“多謝。”
陽光透過醫館窗戶,斑駁的光影映照沈臨熙傷痕累累的臉龐。
自到杏花縣後,他極少打理儀容,今罕見地對着銅鏡塗藥。
鏡中人面容俊美矜貴,青紫滲血的拳傷與缺失的左手毀了他清貴氣質,顯得狼狽不堪。
他又想起那芝蘭玉樹,長身玉立的少年,沈臨熙眼皮垂下,察覺自己心底道不清的攀比情緒。
他看着自己斷掉的左手,細數清歡對他所做的種種,落到如今境地皆是敗她所賜。
他怎能因些小恩小惠忘記曾經傷痛,便覺得清歡不是那麽惡劣。
沈臨熙覺得他是被姜清歡洗腦了,貧窮的杏花縣,能錦衣玉袍的只有縣令之子。
他眼底流露冰冷,都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怪不得站一起那般搭對。
只要這二人雙宿雙飛,清歡沒心思理會他,便可回京殺掉那昏君。
到時再回這杏花縣,将這毒婦千刀萬剮,将她的情郎剝皮抽筋。
一切便能回歸正軌。
腳步聲傳來,沈臨熙掀起眼皮,冷冷偏頭看去,清歡發絲微散,唇上的口脂蹭到臉頰。
二人視線交錯。
沈臨熙指尖驟然發涼,茶眸情緒翻湧。
他凝視着她,看着她纖細蒼白脖頸紅印。
清歡不自然整理衣領,“藥費我交了,你記得還我。”
內室死寂無聲,沈臨熙臉色蒼白,薄唇緊抿,清歡不像平日盛氣淩人的譏諷他。
二人往常共處她能辱罵毆打他一整日。
此刻清歡坐在木凳,百般無聊擺弄醫館的木偶,沒再與他多說一句話。
沈臨熙思緒混沌,靜靜看着她擺弄木偶,看了好兩三個時辰,直至藥童走進,道着他傷勢嚴重,為性命考慮還是留宿一夜
夜幕降臨,清歡仍未離去打算。
醫館只有一張床,沈臨熙抱着被褥打地鋪給清歡騰地時,她卻忽然開口,“一起睡吧。”
燭火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此話一出,徹底擾亂沈臨熙心緒。
他不懂清歡在想些什麽?這三月來,他們便未同床共枕過。
哪怕身為李大壯時,他怕擠着她的假肚子,也是打着地鋪宿在地上。
沈臨熙沉默站着,想着她又要算計些什麽。
他鴉睫垂下,難不成是想與他有肌膚之親,懷了他的孩子,便能借此困住他了。
沈臨熙随後搖搖頭,若抱有此想法,為何又要其他人糾纏不清?
他劍眉輕蹙,神情微妙,卻鬼使神差地躺回榻上,随着清歡的入榻,沈臨熙心跳變得急促。
清歡将被褥裹去,二人隔着距離,默契背對着背。
沈臨熙氣息溫熱,不由想起小巷裏景象。
他們是因何相識?又認識了多久?
與清歡這種惡毒女人共同話題是什麽,交流怎麽殺人嗎?
沈臨熙茶眸晦暗,只覺可笑,但與有夫之婦的厮混的又能是什麽好人。
思及她脖頸吻痕,這般親密,就不怕又是攻略者騙取她感情嗎?
他漆黑的睫垂落,眼底情緒不明,她被騙也是她咎由自取,惡事做盡的報應。
女人柔軟的手垂在他腰間,沈臨熙劍眉輕蹙,發覺清歡已經熟睡。
他雙眸幽寒,将那只手扔回去。
片刻後,清歡的再度搭上他腰間,甚至撫摸他的臉頰,沈臨熙長睫輕顫,喉嚨滾動。
要将這瘋女人整醒,他定少不了頓毒打,只好任由她抱着。
清歡睡得不安穩,做夢時都呢喃他的名字,而後狠狠扇着他巴掌。
他臉頰通紅,嘴角滲血,沈臨熙忍無可忍,“姜清歡,你真的睡着了嗎?”
話落卻未得回應,她似是安扶般揉揉他臉頰呓語着,你要敢不愛我,我便将你五馬分屍。
要求他愛她,自己卻又與別的男子親吻。
她的心究竟可以分給幾個人?
真是惡心又自私。
直至天亮,沈臨熙才昏昏沉沉睡着。
他又夢到他為李大壯時與清歡的過往,不過一月的記憶反複折磨他,深陷其中無法逃離。
次日,烏雲漠漠,電閃雷鳴。
醫館外沈臨熙僅剩的右手主動撐傘,那郎中開的藥由清歡捧着。
二人走到山上,沈臨熙垂眼看着清歡臉上失去血色,那雙手攙扶上了他的手臂,“我有些難受。”
沈臨熙長睫輕顫,想着這瘋女人報應總算來了。
他靜默在原地良久,最終那雙漆黑冰冷的瞳情緒湧動,将傘遞給清歡,而後背沖着她彎下腰,“上來,我背你回醫館看看。”
下山路并不順遂,又遇上先前有争執的管事,管事這回身後跟着三個賭場的混混。
三人面目兇狠,手裏提着大砍刀,“跪下給我李哥道歉!”
沈臨熙譏諷笑笑,他平白遭污蔑毆打,卻要他反過來道歉,簡直是潑皮無賴。
更何況就算他真的無故殺了他全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沈臨熙絕不可能跪下跟個賤民道歉,背上的清歡環着他脖頸,厲聲罵那幾人,“道你爹的歉!”
她從沈臨熙背上掙脫,便想與那三人動手。
沈臨熙劍眉一挑,起初倒沒擔心。
這瘋女人武功高強,素來能打,對付三個花架子不是問題。
但今日,清歡身形踉跄,未接幾招便接連敗退,沈臨熙看着她嘔出鮮血,卻盡力與三人周旋,朝他厲聲道,“快跑!”
雨勢兇猛,沈臨熙瞳孔漆黑,步伐沉重。
如若這瘋女人真被亂刀砍死,他既能解脫,那三人也會因殺人被問斬。
一舉四得,沈臨熙看着清歡摔在泥裏,卻死死攥住其中一人褲腳,不停喊着讓他快跑。
沈臨熙纖長的睫垂落,卻怎也邁不出逃跑的步伐,他殊死與那四人抵抗。
四人互相張望,為拿報酬還賭債下定決心。
最後提刀發狠砍向沈臨熙,刀劈向身體,他擡手擋住,左臂登然掉落。
從前不論清歡如何虐待他,沈臨熙都咬緊牙關不肯喊聲疼。
但如今凄厲慘叫響徹杏花山。
雷雨中,少年滿身血污,猩紅着眼,抱着自己掉落泥土裏的左臂,崩潰又絕望落淚。
他臉色蒼白如雪,那四人并未就此停手,拼命地朝沈臨熙命根踢去。
他咬緊牙關,額間汗水滴落,渾身如被千刀萬剮般疼痛難忍。
沈臨熙腦中根弦崩裂,緊抱着手臂,直至四人把他下身踢出血。
清歡才踉跄爬起,柔軟身軀撲到他身上,她嗓音沙啞,費力吐出幾字,“別傷害他。”
沈臨熙冰冷的身體感受到暖意,清歡緊緊護住他。
他長睫發顫,殘缺的左臂,流血的下身,他失去全部,跌落進雲泥。
但在清歡抱住他那刻,沈臨熙茶眸發顫,那瘋女人狼狽地不停嘔血,卻如只壁虎般貼在他身上不肯撒手。
他心髒悸動,并不是一無所有。
幾人再度提刀砍向地上男女,沈臨熙瞳孔緊縮,拼命推開清歡,那刀生生劃破他的胸膛。
沈臨熙臉色蒼白,眼睫輕垂,胸膛被剌開道口子,如被魚開膛破肚般,血源源不斷流出。
他氣息微弱,望着流淚撲向他的清歡。
沈臨熙茶眸流露溫柔,費力将手擡起擦拭她的淚水,薄唇發顫,“瘋女人,別哭了……”
他與清歡之間糾纏夾雜愛恨,最初他騙她感情,他這人小肚雞腸又冷血殘暴。
自幼沒受過挫折,遇上個不愛他的農女。
沈臨熙此刻承認心底的龌龊想法,他的驕傲受不了這等侮辱,想盡辦法施展苦肉計折磨她。
後來清歡大病初愈後便瘋了,如個潑婦般當街扇他巴掌,折損他顏面。
沈臨熙就想砍掉她雙手,給這瘋女人教訓。
但如今淪落至此,他想砍掉的那雙手此刻将他從泥土裏拉起,清歡步伐艱難背起他。
行走于雨中,他頭耷拉着,在她耳邊低語,“姜清歡,孤原諒你了……”
細雨綿綿,醫館外四名衣衫破舊,面容青紫的婦人畏畏縮縮站在門前躊躇。
清歡撐傘走出,她環顧周遭見相較碼頭那日,管事妻子臉上又添新傷。
她從袖中拿出啞藥,輕聲安撫四人,“他們今日拿了我的賞錢,送回又去賭博喝酒,你們兌在醒酒湯讓他們喝下。”
幾名婦人嗓音沙啞應下,清歡望着她們離去身影,等到次日去報官。
此等惡劣的尋釁滋事,徐清宴見是清歡前來,即刻領兵捉拿。
他知曉此事幕後主使是清歡,徐清宴極好奇她如何買通四個賭鬼認下罪行。
趕到那刻,徐清宴看着破舊的房屋,管事妻子面容青紫,傷痕累累拉扯不過五歲的女兒。
管事被官兵押解,徐清宴看着這個枯瘦蠟黃的男人喉嚨被毒啞,惡狠狠瞪着他妻子。
管事妻子蒙住她女兒眼睛,無助茫然看着他,徐清宴黑眸輕顫,明了清歡的算計。
杏花縣男子好吃懶惰,混跡賭場,輸錢便毆打自己妻女,女子苦不堪言,活于烈獄。
他原以為清歡是随意雇傭的地痞流氓毆打沈臨熙,不報官便可無視律法。
直至如今,徐清宴才明白,原不是随意雇傭,而是尋了些本就該死的人。
徐清宴借着定罪的由頭去見了清歡。
醫館內,清歡臉色蒼白,擔憂望着床榻少年,沈臨熙眼眶通紅,頹然落淚。
昔日天之驕子失去左臂,變成殘廢,那郎中捋着胡須,搖頭輕嘆,“下身損傷嚴重……”
這話說得委婉,直言便是無法人道,喪失生育能力。
沈臨熙長睫垂落覆蓋茶眸,猛地吐出血來。
他這廢人還活在這世道做甚,頭回生出死的念頭,清香的帕子擦拭他滑落的淚。
沈臨熙眼底被死灰覆蓋,看着清歡良久,她心疼地看着他,眼底好像沒有摻雜一分算計。
她朱唇微動,輕聲道,“臨熙,你還有我。”
“無論你貌若無鹽亦或變成閹人,我都會一直愛你,陪着你的。”
“我讨厭孩子,我不在意這些。”
沈臨熙漆黑的雙眸閃爍光亮,死寂的心開始跳動。
忽然,簾子被掀開,他望向門前光風霁月,衣着華貴的徐清宴,心底竟湧上深深自卑。
沈臨熙茶眸泛起水霧,下意識拉扯住清歡的手,祈求地望着她,“不許去……”
清歡輕聲安撫,“我報官了,徐公子應是來詢問案情。”
她掙脫開他的手,随着徐清宴出去。
沈臨熙眼眶驀然紅了,想到那日小巷吻痕,他心髒悶痛難以喘息,哽咽道着,“騙子!”
醫館外,細雨連綿,徐清宴撐傘,垂眼看她,“那四個賭徒因病慘死牢中。”
話落,清歡神情微變,查看救人面板的十七人減少至十三人。
季臻道,“是被家暴的女子對你的感謝,若你不借刀殺人,她們将于一月後被打死。”
正常審案四人要于秋後問斬,她雙手作輯,卸下偏見,“多謝徐公子。”
她選的賭徒四人父母早殇,如此他們妻女守寡,便不會有婆家為難。
清歡拿出荷包的銀兩交于徐清宴,“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煩勞你交于她們。”
徐清宴應允,從袖中拿出張皇榜遞于清歡,“裴氏兄弟要來搜查了。”
清歡眼神晦暗,接過那張貼沈臨熙畫像的皇榜。
偏遠的杏花縣消息落後,但清歡前夜從季臻那知曉婉妃的宮鬥系統已被高僧鏟除。
沈帝為補償他的罪孽,扶持林家。
林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林後不信沈臨熙葬身火海,化為灰燼,各地張貼沈臨熙畫像,派遣親信搜查。
不出一月,裴氏兄弟便能搜到杏花縣了。
清歡查看沈臨熙愛意,方才四十。
徐清宴見過太多人因複仇慘死,他長久凝視清歡,“收集不到六十愛意,沈臨熙很快便能察覺到你為幕後主使。”
“姜姑娘許多時候,退也是贏。”
醫館門簾被掀開,沈臨熙躺在榻上,漂亮茶眸晦暗無光,如毒蛇般粘膩掃過清歡每寸皮膚。
沈臨熙斂回目光,未見吻痕,難看的臉色好轉許多。
清歡未再坐在他身邊,反倒離他遠遠的。
她笑意盈盈,告知沈臨熙婉妃慘死喜訊。
少年漆黑的眸亮了亮,恢複些生氣,質問道,“你從哪得知的?不會是故意哄騙孤?”
“縣衙張貼了告示,不出半月裴氏兄弟應就到杏花縣了。”清歡語調平靜。
話落,醫館死寂無聲。
從前沈臨熙最期盼裴氏兄弟找到他,将姜清歡這毒婦千刀萬剮。
但思及杏花山她拖着病痛的身體不顧一切護着他,沈臨熙态度轉變。
他心緒不寧,思及清歡所言的永遠愛他,她太過認真,他竟有點貪戀這份溫柔。
沈臨熙想法愈發荒唐,回京後,他如今斷臂殘肢,俨然副廢人模樣,日後議親他又該娶什麽的女子。
他這模樣入駐東宮只會令母後林家失望,大臣上奏德不配位,令天下人恥笑。
他自嘲笑笑,眼底浮現困惑與不解,“那你現在不該抓緊逃跑或者再将我囚禁起來嗎?”
清歡卻認真搖頭,那張臉浮現歉意,“徐公子說女子應嫁愛她之人。”
沈臨熙心髒驟停,難以置信盯着清歡。
她又道,“就如你所言我出身低微又貌若無鹽,本就是配不上你的,也不該再耽誤你了。”
話落,沈臨熙狹長茶眸猩紅,笑意陰寒。
半刻鐘前,還說會永遠陪着他,不過是被徐清宴騙出去一會,便與他不相配了。
良久後,醫館一道沙啞的男聲響起,沈臨熙情緒失控,難以接受,“你拿我當什麽了?”
他凝視着坐在木凳的女人,等着她的答複。
清歡坐在那沉默無言,“我們繼續糾纏,若你愛我,回京後皇上皇後能否接受我?”
視線交錯,清歡望着他,“你又打算給我個什麽樣的名分?”
沈臨熙目光幽暗,克制盯着她,心底情緒翻湧,被褥的手攥得發白。
清歡淡淡道,“更莫提你不愛我,你對我只有恨。”她看向沈臨熙,那雙清麗眼眸愛意難藏。
清歡溫聲細語囑咐他好好養傷,“若有朝一日你能尋到我,我們的仇恨再清算。”
沈臨熙喉嚨滾動,費力轉身去不再看她。
他眼尾猩紅,滑落淚水,身後人又道,“藥錢我交了,這回不用你還了。”
木門咯吱被推開。
沈臨熙心髒酸澀悶痛,雙肩跟着發顫。
他無聲罵着自己精神失常,得了失心瘋!
沈臨熙竭力隐忍情緒,卻不斷回想清歡與他的共處,片刻後,榻上少年不見蹤影。
沈臨熙拖着病弱的身體沖到大堂。
清歡拿着銀兩結賬,四目相對,他眼睫輕顫,大步走上前。
他單手摟住清歡脖頸,将她緊緊抱在懷中。
他冷血惡劣,早就瘋了許多年。
也不差一回了。
沈臨熙那雙跌麗鳳眸炙熱,浮現從未有過的真誠,“姜清歡,你怎知道我不愛你呢?”
與此同時,季臻聽到系統提示。
“沈臨熙,愛意七十。”
這章快5000,就當昨晚和今晚更新二合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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