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過後,她回了北京。
她搭了最早的一班飛機,落地後正好趕上了春節往返的高峰,堵在路上,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
家中院子前的先前堆積的雪已經融化,伴着地上零碎的落葉,肮髒而淩亂地混了一地。
她打理了很久,才将院子清理幹淨。
洗掉了髒兮兮的手帕,她擰幹後放在陽臺,悵然地看着那陽臺上的一層灰。
鐘點工過年放假,母親很明顯根本沒有回過這裏。
她只得重新拿起帕子開始做清潔,擦拭着欄杆扶手的時候她就開始想些有的沒的。
離開老爺子之前,她和老爺子吵了一架。
說是吵架,其實也算不上,老爺子也沒和她吵起來,生氣的是她,老爺子就哼唧了幾聲,一如既往閉目養神,她說什麽老爺子都不搭理她。
她生氣的是老爺子沒告訴她就直接找到了許暮之,而更讓她覺得糟心挫敗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老爺子到底對許暮之說過什麽?
許暮之的手機已經徹底打不通了,蘇助理的號碼也成了空號,她無論如何都尋不着人,這個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那個黑夜裏的給她的溫度,說的話,就好像是一場夢中一道神秘的影子。
她知道老爺子不會害了自己,所以憋了這麽長時間,也沒有追根問底,生過氣後,就獨自一個人,悶在了房間裏。
元宵節本是團圓夜,可這一次,因為這事兒,那晚她進了房間後硬是沒和老爺子再說一句話,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污水換了一次又一次,她将那些污水倒進了廁所,将所有的髒東西都放進了洗衣機裏。
沒做過這些事兒,做起來也是馬馬虎虎不周全,她也管不了這麽多了,累得癱倒了沙發上。
人這腦子啊,一空閑下來,那些所謂的最強影響力,便統統鑽進了腦海裏。
這些天睜眼閉眼全都是最近發生的一些糟心事兒,這個年過得分外熱鬧,也過得分外令人傷神。
她不耐地動彈了一番,對着空氣拳打腳踢,起了身,張曉武的電話就進來了。
那玩意兒說是過了一個特別虛僞的年,回個老家,來來往往的各路親戚竄門也就算了,還帶着姑娘上門說要給他做媒。張曉武那性子哪兒是一個做媒便能安分守己的人吶?更何況張媽媽也不樂意,于是給人轟了。
張曉武不知道她經歷的那些糟心事兒,一路上都在給她吐槽,還說那群親戚被轟走後四處宣揚他們張家有錢了不把人放在眼裏,好好上個門拜個年,就把人給轟了出來。
按張曉武的話來說,您那是在給我拜年呢嗎?誰家拜年還帶個姑娘硬拉着倆人的手非得強說親的?
也是絕了。
張曉武今兒還算環保,騎了一輛自行車,按着鈴铛清脆地響了一路。
在前方騎車的時候,張曉武盯着寒風就一個勁兒地罵,估計也是在自家爸媽面前給憋得,在她這兒也用不着講究什麽風度禮儀。
她盯着張曉武的側臉,剎那間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見了當年他的影子,迎着冬日絕好的太陽,大概是心情舒暢,還耀武揚威地一路按着鈴铛,“叮叮當當”地響了一路,惹來了許多人的注目。
張曉武和許暮之,兩個人的性子,有太多的相似。
張曉武像極了當年的許暮之,這些年,更是有很多地方重合。
可與其說是兩個人相像,倒不如說,是因為張曉武對許暮之的崇拜,一路走過的路,都是踩着許暮之的腳步。
許暮之啊……
她模糊了眼睛,已經快要看不清張曉武的身影,張曉武察覺到她沒回自己了,轉過頭來,她極快地低下頭,一滴淚水悄無聲息地融進了衣服裏。
張曉武頓時有些不自在了,輕咳了一聲,“那什麽……由光兒?出什麽事兒了?”
大拇指揩去眼中的幾滴晶瑩,對着寒風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兒,為你難過的。”
“……”
張曉武“嘶”了一聲,“我說由光兒啊,我一聽說你回來了就來找你了,我這新年雖然過得難受,但也不至于這麽難受的吧?”
她坐在後座不說話。張曉武也閉了嘴,騎着車,帶着她就去了海邊。
這大冷天的,去什麽海邊。
她頭發絲兒被吹得淩亂不堪,海風是極具穿透力的,吹得她牙齒上下打顫,想罵張曉武,硬是沒能連成一句完整的話來。
白楚河陸駿意鄭開心早就已經到了那兒,見他們來了,吆喝着,“趕緊的,脫鞋,下水!”
“不許退縮,是哥兒們就必須下!”
她震驚了。
這幾天雖然暖和,但也還沒到能肆意玩水的地步吧?更何況她是個怕冷又怕熱的人,讓她下水,不如自盡好了?
陸駿意說,“也就是看着這幾天暖和,沒見哥兒幾個都沒穿羽絨服呢嗎?由光兒你別杵那兒,和大夥兒一起!”
她依然不肯。
白楚河笑了,看了張曉武一眼,張曉武會意,同另外兩個人對視。
沒憋好屁。
果不其然,三秒後衆人蜂擁而上,鉗手的鉗手,抱腿的抱腿,脫鞋的脫鞋,抱着她就往那水裏走。
她快瘋了,罵着王八蛋,腳丫子接觸到那冰涼的海水時,她尖叫地跳腳,跑上了岸。
一個兩個都笑得極沒良心,她哭笑不得,可這不也是他們慣用的伎倆麽?
她叉着腰看着那幾個沒心沒肺的人,卷起了褲筒,一掃陰霾,笑道,“行啊,都給我等着!”
說完便跳了進去,又是一陣厮殺混戰。
那海水冰涼,她耐力沒張曉武幾個人好,沒放五秒鐘,就凍得受不了,爬回了岸邊,等到舒緩過來,又跑回去禍亂着他們,這麽來來回回地跑動嬉戲,腳也漸漸适應了這樣的溫度,最後竟然還有些後背發熱起來。
白楚河間隙拉過了她,低聲道,“由光兒,你要是真喜歡許大神,就別讓自己後悔。”
她正在水裏躍得起勁兒,這話夾着海風吹進了她的耳朵裏,她動作一滞,笑容僵在了那裏。
她攏了攏耳邊地頭發,看着白楚河極是認真的表情,愣了一下。
這事兒是怎麽傳到白楚河的耳朵裏,她沒問。
白楚河舒展了笑,說,“我知道挂念一個人的滋味兒不好受,我也知道,有些事兒就是得問個清楚,問清楚了,也就能死心了。”
那邊的張曉武玩得不亦樂乎,突然就開始猛烈地沖着她們揮手招呼着,“這邊兒有魚嘿!你們倆趕緊過來!”
張曉武吆喝後就跟着陸駿意跑去抓魚了,白楚河拍了拍她的肩,“我這也只是個建議,你就當我放屁好了。”
說完白楚河就跑了過去,而她站在那兒,白楚河的話入了心,她愣怔地想着那些話,海水凍得腳冰涼也不曾有過察覺。
直到腳心被凍得生疼,她才趕緊上了岸,腳上踩着沙子,回暖了不少。
她拍着那些沙子,給自己套上了鞋襪。
問清楚了,也就能死心了。
她沒有白楚河這樣的勇氣。
季謙于白楚河,或許是一個仰慕的對象,一場晦澀的心事,得之是幸,失之亦能安穩度日。可許暮之不一樣,許暮之出現在她最為難捱的青春年華裏,就像是一縷暖陽拂過她冰涼的世界,她是如此渴望着那一絲溫暖,又是何其珍惜地護着這樣的一份心事。
她怕自己問清楚了,他們倆從此一刀兩斷,而這樣的結果,在她看來,比如今這樣的無言可對,慘烈了太多。
鄭開心見到她又穿上了鞋,傻了,開始撒潑打滾,“由光兒,你怎麽又穿上了?!”
“是啊,還沒玩夠呢!”
她失笑,“餓了,咱要不去吃飯吧?”
(番外一個番外番)
陸圳提着一個牛皮紙袋推門進了一個房間。
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十點整,大年三十,除夕夜,團圓時。
按理說這個時候是家家戶戶團圓聚會的時候,可陸圳也想不起來,自己有多少年沒在除夕夜的時候回過家了,家中的父母罵着自己小沒良心,可這麽多年,似乎沒有他,也過得挺樂呵,梁絡安也是如此。
許多年前的那場巨變,他們的摯友,從那一刻起,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團圓,就成了一種忌諱。
房間裏有兩個人。
梁絡安坐在那老板椅裏玩着手機,像個大爺似的伸長了腿,絲毫不顧及這是別人的辦公室,交叉搭在辦公桌上,陸圳走進來的時候頭也沒擡,懶散地喝了一口水,“有勞陸律師,大年三十兒的,扯了個什麽鬼犢子理由說要加班加點,不肯回家過年吶?”
陸圳沒搭理他,而是徑直走向了睡在辦公室另一側沙發上的人,那人閉着眼睛像是在小憩。
陸圳甩下牛皮紙袋,“啪”地一聲落在案上,“你可想清楚了,這麽多年來的努力,你要這樣做,就真的白費了!”
陸圳的語氣悠閑得像是在寒暄,可話裏的那些提醒和不善,讓沙發上的那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無神,無聚,仿佛陸圳說的不是自己。
梁絡安見這模樣,笑了,放下了腿,“真打算回莫斯科了?舍得你那小姑娘?”
陸圳冷笑,在側坐下,翹起了二郎腿,“許暮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一走,就是真的放棄了,今後,都甭想回來了。”
許暮之起身,拿過那袋檔案,從裏面倒出了一沓資料,和一個小小的u盤。
梁絡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那u盤裏可是記錄着當年的所有事兒,就連那漏洞都完好無損地保留着,我費了多大心思才給你弄來的,你就這麽退縮了?”
許暮之沒說話,梁絡安也沒想他回答自己,又倒回了椅子裏,長嘆一口氣,“也是,走了好,走了可別再回來了,省得鬥得你死我活,回來了那位估計也不甘心就這麽放過你。”
許暮之開口,輕輕一句,“多謝。”
陸圳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聽到這句話後笑了,“謝?我特麽現在想恁死你。”
許暮之無言失笑,将那些資料仔仔細細地封存好,拿過了陸圳放在案上的火機,點燃了那些資料。
梁絡安唏噓一聲,陸圳卻大驚失色,潑了一杯水,火熄了,燃着白煙。
屋內安靜了下來,梁絡安與許暮之都沒說話,唯有陸圳被氣得直喘氣。
“我替你收着,”陸圳撿起了那些資料,“許暮之,你記着,若是以後你想要取回這些資料,就是給老子哭着跪着,老子也不一定給你!”
梁絡安撐着腦袋看着對峙的二人,好整以暇,笑了一兩聲,沒說話。
陸圳這人口是心非,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許暮之這人從小就壞,心眼兒裏更壞,幾個人之中一旦幹了什麽壞事兒,那壞主意一定全是他憋出來的,陸圳打小就沒贏過許暮之,梁絡安從小一路走過來,看過來,聽了陸圳這話後,當即就斷定,到時候誰求誰還不一定呢。
只是這次,他心中那個百般謀算的人,讓他失望了。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可這一“失”,他怎麽都沒想到會是一個女人。
許暮之拿起了桌上的u盤,什麽都沒解釋,當着陸圳的面兒,順手理了理睡亂的頭發,就出了門。
陸圳在後面叫道,“哎你去哪兒……”
梁絡安吆喝住了陸圳,手裏的手機也沒閑着,“過幾天都要飛俄羅斯了,人那是給自己找個理由解解相思之情,怎麽那麽不識趣呢?”
梁絡安繼續說,“這……北京開車去重慶,怎麽着最快,也得一天一夜吧?就他那精神狀态,你該擔心他會不會路上出車禍。”
“就這麽最後一次了,無所謂了,”梁絡安嘆了一口氣,“還想見見那姑娘是何方神聖,誰知道還沒見着,就出這樣的事兒……”
這就是報應吧?梁絡安想,當年許暮之是如何的目空一切輕戲紅塵,誰知道這風水輪流轉,最後竟然轉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