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咱們食肆為什麽不繼續做豬肉脯了呢?”

許大郎是個寡言敦厚的性子, 做事多說話少。餘娘子基本跟着丈夫走。食肆的其他人對謝虞琛的敬畏程度與日俱增,也不太會大大咧咧問出這樣的話。

會問出這個問題的,就只有謝虞琛留在身邊教導的餘小郎。

謝虞琛平日裏就教育他要保持好奇心, 多問一個“為什麽”。慢慢地餘小郎在謝虞琛面前就變得坦率了許多, 有什麽問題自己想不明白, 就會跑過來問他。

“這很簡單啊。”謝虞琛放下手裏的賬冊,似是随口解釋道:“食肆現在的生意已經夠咱們忙碌了, 而且豬肉脯做起來又非常麻煩, 費心費力不一定劃得來。”

這個問題如果仔細掰扯起來的話并不簡單,謝虞琛便挑着餘小郎能明白的說了幾句。

“這世上的生意有很多,但咱們不能見一個能賺錢的生意,就想着要攬到自己手裏。這往大了說是貪心。往小了說,就是咱們的精力有限, 不可能顧及全部, 一味地貪多并不好。”

餘小郎先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 便仰起頭, 說話的語氣也比往常快了不少:“老師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就拿肉脯來說,如果我們也制作豬肉脯, 因為廚房的人手有限,肉脯做起來又比較麻煩,所以便要分出去很多人。這樣反而會耽誤食肆原本的生意,比如上菜的速度變慢什麽的,對于咱們來說就得不償失了。”

“對, 就是這樣。”謝虞琛贊許地點了點頭。

但還不等餘小郎高興,他便又問道:“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你最開始說過的話了?”

“啊?”餘小郎愣了一瞬, 顯然是沒明白這裏的“話”是指什麽。

謝虞琛便繼續提醒道:“我記得你曾和我說過,你的夢想是讓更多的人都吃飽飯?”

聽到這句話, 餘小郎面上的疑惑倏地散去,頭垂得老低,兩頰也臊紅了。過了好一會兒,屋裏才響起他羞愧的聲音。

“老師對不起,我……”

“好啦,沒關系的”謝虞琛适時安慰道,“現在記起來就好。”他伸手拍了拍一旁的座位,示意餘小郎坐下。

對于教育小孩,謝虞琛其實并沒有多少澎湃的熱情。當初之所以會答應收餘小郎做學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方那句“讓人們都吃飽飯”。

這段時間餘小郎跟在謝虞琛身邊,耳濡目染,學習了不少經商、為人處世之道。但謝虞琛并不想讓他最後只做一個成功的商賈,家財萬貫也不應該是他理想的終點。

如果餘小郎在長大後改變了自己的理想,謝虞琛倒是也不會怪他。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畢竟他自己小時候還寫過“我要當一個科學家”的作文。

但初心這種東西誰也說不準的。謝虞琛能做的也只有盡可能把餘小郎往對的方面教育,覺得對方走偏後像現在這樣出言提醒一下。

即使謝虞琛說了不怪自己,但餘小郎卻一直都沒從那種羞愧和懊惱交織的情緒中走出來。

謝虞琛嘆了口氣,原本今天是打算繼續帶餘小郎練字的,但看他現在這個樣子,硬學效果怕是也不好。

想了想,謝虞琛從榻上站起身,拍了拍餘小郎的腦袋,“出去走走吧。”

兩人走着走着,不知道怎麽就走到了香皂作坊。因為金甲軍離開後,原本兩個人的事情便成了一個人做,這幾天作坊裏的工匠們都格外忙碌,見了謝虞琛也只是微微一點頭,便又繼續做自己的事了。

這幾天謝虞琛一邊在物色着招工,一邊又把工匠們的工錢往高提了提。

有了工錢,工匠們對現在要做更多的活便沒什麽異議。累是累點,但有錢賺。許多人可是連累的機會都沒有。

“老師是在考慮招攬工匠的事情嗎?”見謝虞琛的目光似乎在盯着院裏的皂模看,餘小郎便猜他可能是在思考招工一事。

“差不多吧。”謝虞琛略一點頭。

作坊現在急需人手,總不好一直讓這幾個工匠頂着。但人也不是這麽好招的,單是吃住皆在作坊一條,就攔住了許多人往出邁的腳步。

這年代的工匠本不難招,就拿許家食肆來說,每次傳出要招幫工的消息後,來應聘的村人們多到将食肆的門檻都踏破。即使是不在食肆做工的村人,空閑的時候也會去城裏找些活做。

但這和謝虞琛想要的人不一樣。人家都是有田地的人家,做工不過是在農閑時候賺個外快補貼家用。他想要的是全職的工匠。

但除了流民之外,即使是沒有土地,人家也都是有正經營生的,不然也養活不起自己和家人,怎麽可能放棄一切來謝虞琛這兒打工。

這樣一來,留給謝虞琛選擇的餘地就很小了。再加上江安府雖不比靠近京城的那些地方富饒,但沒災沒害、風調雨順,百姓的日子還是不錯的。如此就更不願意來謝虞琛這兒做工了

他總不能祈禱天降一場災害,生造出許多流離失所的百姓吧?這也太缺德了。

而且謝虞琛難招到人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現在的消息太閉塞。他這兒需要用人的消息最多傳到附近的幾個村子,再遠一點的地方就沒人知道了。

見謝虞琛憂心招工的事情,餘小郎也跟着皺眉。這會兒,他心裏其實也萌生出一個念頭:實在不行去賣人的販子那買幾個奴隸,也省得謝郎每天為這件事煩心。

餘小郎即使再早慧,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孩,根本藏不住什麽心思。謝虞琛往他臉上掃一圈,就能大差不差地猜出他的想法。

“你可是想問我為什麽不去牙行買幾個身強體健的奴隸回來?”

和當初在烏菏面前回避這件事不同,烏菏和他都是成年人,許多事沒必要一條一條拿出來掰扯。但對餘小郎,謝虞琛是打算把這件事攤開了和他說的。

除了學習知識以外,小孩子的品性也要早早塑造,不然等到成形後再往正的方向拽就很難了。

相比于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孩,餘小郎這種之前過過苦日子的,顯然對奴隸有着更複雜的認知。

當初他爺娘過世,家裏只剩他和他阿姊相依為命的時候,也不是沒人勸過他們。畢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怎麽能把日子過下去?

甚至還有那些人牙子找上門,說要給他尋個好人家發賣。不過最後都讓他阿姊拿着掃帚攆出去了。

要不是有他阿姊撐着,他現在可能已經成了哪家人家的小厮。想起過往的事情,餘小郎忍不住垂低了眼睛。

聽到兩人談論買賣奴隸的事情,旁邊一個端着皂液路過的工匠随口插了句嘴:“當初若不是有謝郎啊,我恐怕也要走上這條路了。”

說話的這人姓常,家中排行第三。作坊裏的人一般喚他常三,講究一點的叫他常三郎。

不過這排行也沒什麽用處了。一場疫病,他家兄弟幾個死得只剩下他一個。聽人說南邊富庶地方多,容易讨生活,就拖家帶口地跟着商隊來了江安府。

至于他說的走上這條路,倒不是要把自己賣出去。畢竟他一個五大三粗,正值壯年的大漢,就算是想賣也沒人願意要。要賣的是他的那個小娃娃。

當初疫疾還沒有席卷他們村的時候,他家也算個殷實人家,爺娘給他物色了一個不錯的親事,沒過半年兩人就有了第一個孩子。

結果一場疫病,之前積攢下全部家業都化為烏有。今年冬天的時候,因為沒了家産田地,常三郎又尋不到糊口的營生,眼看着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家裏的娃娃更是瘦得跟個小猴子似的,天天餓得直哭。

他阿翁便說,要實在不行,就把這孩子賣了吧。要是運氣好,遇上個厚道點的買家,總比跟着他們餓死的強。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住的這片地方傳來了謝虞琛招工的消息,說是條件嚴苛了點,但待遇卻是頂好的。

常家父子一打聽,包吃包住,每天工錢十文。就是未經允許不能離開作坊,将來離開作坊後,也要簽訂一個什麽保密條例。

也就是這一點,才讓許多人打了退堂鼓。不然這麽好的待遇,十幾個做工名額人們怕不是要為此搶破頭。

別人介意這條件嚴苛,常三郎卻是不敢挑剔的。家裏的娃娃都快餓死了,他還要挑三揀四?

自己能在作坊有吃有喝,還能有不菲的工錢養家,這對于常三來說,相當于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和謝虞琛确定了做工的事情之後,常家幾口人幾乎要抱在一起痛哭起來。他們一家人能活下來了呀!也不用走到賣兒子這一步了!

常三郎的媳婦更是把兒子緊緊摟在了懷裏。那可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養下的孩子。當初一家人商量要賣孩子的時候,她幾乎心痛得滴血。

後來常三郎安頓好家人,就帶着兩件破破爛爛的衣裳進了作坊的大門。

他家除了媳婦和一個兒子,只剩一個年邁的老父。常家三郎來作坊做工,他媳婦也尋了個給人洗衣做飯的活計,小娃便交給了交給了老父帶着。

後來謝虞琛知道了他家裏的情況,便在許家食肆給她媳婦也尋了個洗菜的營生。

常三郎的打算是,等到開春後,就把老父和孩子一起接到蓬柳村。雖然他不能離開作坊,但媳婦還是進出自由的。萬一家裏出了什麽事,也好有人照看着。

他們家的日子算是看見了盼頭。謝虞琛還說等幹滿一年,便放他們這些作坊裏做工的人自由。

到時候他們若是還想繼續留在這兒,也可以接着幹。不過到時候會給他們升個級別,分一個管事的職位之類,工錢也會相應的往高擡一擡。

別人不知道,但常三郎肯定是要繼續在謝虞琛這兒幹下去的。等攢夠了銀錢,他就在蓬柳村置辦點田地。孩子長大後,親事也在附近村子裏尋個合适的。

就是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嫌棄他們家是外地的……

不過據和他一同做工的人講,托了謝虞琛的福,他們蓬柳村的百姓現在要想給家裏子孫說個親事,那可是一點不愁的。

這兩年他們蓬柳村越來越富庶,想把閨女嫁到蓬柳村來的不在少數。女孩兒說親時,一說是蓬柳村的姑娘,也不愁尋個好夫家。

至于常三郎,一同做工的男人又說,你将來也算是半個蓬柳村的人。再加上又是在謝郎這兒做工,光這一點,将來就不愁給孩子尋個靠譜的親事。

可以說常家現在的一切,都是謝虞琛帶給他們的,常三郎剛才那句話都是出自肺腑。

這些人的家庭狀況謝虞琛在招進作坊前就摸了個一清二楚,知道常三郎所言不假。但一旁的餘小郎就沒那麽了解了,聞言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常三郎對餘小郎自然是熟悉的。從前謝郎來作坊指導他們使用蒸餾器皿時,這孩子就經常跟在後面。謝虞琛對他的态度也似乎和對尋常小孩不同。

他們私底下還猜測,謝郎是不是想培養對方将來替自己打理生意什麽的。對餘小郎的态度也多了幾分尊敬。

這會兒聽到餘小郎問自己,常三郎先看了一眼旁邊站着的謝虞琛,見對方不像要反對的樣子,便和餘小郎簡單解釋了幾句。

餘小郎一言一行都是比較有規矩的那種,說話進退得當,很有分寸。再加上他又是個小孩,很難讓人生出被冒犯的感覺。提起自己的過去,常三郎便也坦坦蕩蕩地告訴了對方。

“原來是這樣。”餘小郎點了點頭。自己從前的經歷和常家人有點相似,聽他講起這些事,很能感同身受。一時間便有些百感交集。

謝虞琛并不擅長講大道理,比起灌輸什麽心懷天下造福蒼生的理想,他更願意讓餘小郎親眼去看,親身去體會,從這些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裏感受領悟。

因此,在這件事上,他只說了一句話:“明明我們有能力改變一個家庭,讓他們免于被賣身。為什麽卻要想着去買一個被賣身的人回來呢?”

餘小郎從前是差點被賣身的,能體會到那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所以他當初才會說“想讓更多的人都吃飽飯”。

但也只是一句空話,具體要怎麽做,他心裏其實是很茫然的。

當時謝虞琛問他這個問題,他支支吾吾地,只說了一句種更多的糧食。直到現在,謝虞琛簡簡單單地一句話,才讓餘小郎醍醐灌頂。

他這才意識到:謝郎開辦作坊,給許多人提供做工的機會,讓他們有錢生存養家……

原來這些是可以真真正正挽救一個人,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的。

餘小郎覺得自己仿佛從來沒有這麽清明過,就好像是在混沌中有一盞明燈亮起。

他站在闊野上,原本不知道該往哪裏走,現在卻有了一條明确的方向。雖然前路未知,但餘小郎還是覺得,他應該試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