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田福剛進院門就看見他年輕英俊、身份神秘的合作夥伴正在回廊裏站着, 和旁邊一身粗布麻衣的男人聊得熱鬧。那男人說到起勁之時,還在空氣中揮動了幾下胳膊,跟喝酒喝大了似的。

“所以你也是剛來這兒的?”田福聽到謝虞琛開口問那男人。

“是嘞, 剛來就碰上先生的作坊招人。”對面的男人憨憨一笑, 又細細和謝虞琛說了他這近半年來的經歷:“去年剛入冬的的時候, 我阿耶就生了場大病,熬了大半個月, 最後還是沒熬過去。”

“我和阿文葬了我爹, 又合計着,左右在渡口也不過是做些苦力活,還不如跟着船隊在外面闖蕩幾年。再加上先生教的算術法,我還能給人們記記賬,對對貨什麽的, 總比在那邊強, 就跟着船隊來了這兒。”

曹武在提起父親病逝時, 面上并沒有多少悲戚之色, 語氣也十分平靜,好像說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這倒不是因為他冷血還是怎麽樣,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過幾十的年代,哪怕只是一場暴雨,都有可能造成一個地方人口的減少。

“某某家的爺娘病死了。”

“某某家剛生下來的小孩夭折了。”

……

諸如此類的話幾乎隔三差五就能在某個不起眼的村口或街頭聽到。

即使是曹武自己,也說不定會在某一天,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葬身于湍急的暗流中。

天災、人禍、突如其來的變故、上位者的政策……

要活下去太過艱難, 所以死亡才變得司空見慣起來。

“那你在現在呢?在作坊做什麽活?”謝虞琛問道。

謝虞琛對曹武和他弟弟兩個人都還有印象。當初在寶津渡時,兄弟二人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人。兩人腦袋算不上聰明, 但在課上卻是數一數二得認真。謝虞琛當時教了幾十個人,最後也屬這兩人學到的東西最多。

聽曹武話裏的意思, 兄弟二人現在做的應該已經不是最末流的苦力活了。

果不其然,曹武聽後答道:“我現在跟着劉管事做事,因為會算數,劉管事就讓我順便核對下每日石灰的用量,工錢也比旁人多三文。阿文……”

曹武頓了一下,話中帶了一些不确定:“阿文……我也有幾日沒見着阿文了。他現在在庫房那邊做事,和我不在一起。那裏的管事管得嚴,事情也多。上碰見他的時候,我倆沒說幾句話他就又忙去了,具體做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

謝虞琛想了想,這幾天倉庫那邊應該是田福進的鮮花和一些其它材料到了,這段時間比較忙。再加上自打他來了榆林之後,一舉一動就極為惹眼。明裏暗裏的,不少人都在盯着他,因此倉庫那邊的管理自然也格外謹慎些。

“作坊建起來之後呢?還想繼續在這邊做事嗎?”謝虞琛笑着問了一句。

“自然是想的!”曹武毫不猶豫地點頭,又猶豫道:“只是作坊的工匠選拔嚴苛,小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選上……”

“你若是願意留下,自然有你能做的活計。”謝虞琛道。

他這句話算是把曹武的安排給定了下來,曹武連忙就要道謝,被謝虞琛給攔下了。他餘光瞥見牆邊不知道什麽什麽進來的田福,一招手把對方叫了過來。

田福原本是因為有一批貨到了作坊這邊,來找謝虞琛核實數目的。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就被謝虞琛交代了一個安排曹武的事情做。

田福點了點頭,又沖面前的男人露出個笑,心裏卻忍不住盤算着面前人的身份。

不過他琢磨了好幾個來回,都覺得這人不管是長相還是言行,都是作坊裏最普通的模樣,實在是看不出一點特殊之處,最後只得在心裏感慨一句“此人運氣真是不錯”。

“你不是要和我核對賬目嗎?進來說吧。”謝虞琛看了田福一眼,指了指身後的花廳,邁步走了進去。

曹武早在剛才就看到了一旁的田福。聽到謝虞琛這麽說,立馬很識趣地作了個揖告辭離開了。也沒有多問謝虞琛所謂的“活計”到底是讓他做什麽,什麽時候安排。

那可是謝郎啊!自己平日裏能接觸到的最厲害的人物也不過是管着十幾個人的劉管事。但即使是劉管事都沒資格見謝郎一面。他一個平頭百姓,竟然還做過幾日謝郎的學生。

“以此人的身份,能得謝公子安排,絕對算得上是一腳踏上青雲梯了。”田福看着男人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道。

雖然心裏暗自腹诽,但面上還維持着原樣。不管謝郎日後給男人安排個什麽差事,左右對他都沒有影響,他又何必主動去給自己找事。

田福老神在在地晃着腦袋,背着手跟在謝虞琛身後幾步的距離,不疾不徐地走進了花廳。

“是不是有些好奇,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對曹武另眼相待?”謝虞琛突然回頭,冷不丁對田福問道。

田福先是頓了一下,才笑着開口道:“說實話,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既然謝郎這麽安排了,那必然有……”

……謝郎的道理。

“你與我不必說那些場面上的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便是。”謝虞琛這回沒有回頭,而是伸出手朝後面随意地晃了兩下,示意道。

“那小人可就問了。”田福快走幾步跟上謝虞琛,“謝郎打算怎麽安排曹武呢?”

謝虞琛不輕不重地瞥他一眼,“我以為你會問我曹武有什麽特殊之處,才讓我另眼相待。”

田福也不答話,只是呵呵一笑。

謝虞琛收回目光,沒有戳穿田福的那點心思,一腳踏進花廳的同時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我打算在作坊裏設個學堂,曹武之前跟我學過一點算術,人也認真。之後就讓他在那謀個差事。”

當然,曹武的算術也稱不上精通,但教作坊裏大字不識一個的工匠們還是夠的。

在作坊?開學堂?教算術?

田福半是疑惑半是震驚,一個沒留神,差點左腳拌右腳平地摔個大馬趴。回過神來後,他趕緊扶住門框站穩,但心底地疑惑不受控制住從嘴裏蹦了出來。

“謝郎要為何要把學堂開在作坊裏?”

“又要教誰呢?”

謝虞琛在榻上坐定,不疾不徐地解釋:“開在作坊裏的學堂,自然是要作坊裏的工匠來讀了。”

謝虞琛投向田福的目光非常平靜,但不知為何,田福還是覺得這眼神裏透露着謝虞琛的未盡之言:

不然呢?讓你去裏面念書嗎?

多少動動你那腦子。

“可是……可是……”

田福“可是”了半天,都沒“可是”出半句話來,謝虞琛只好幫他補完:“怎麽?不明白我為什麽要讓工匠去讀書?”

“啊……,對。”田福顯然是想維持住自己剛才的游刃有餘,但猶豫半晌,還是好奇心站了上風,最後默默點了點頭。

“讀書有什麽不好嗎?”謝虞琛反問。

讀書……讀書自然沒有不好的地方了,不然人們為什麽都要送自己家小孩去書院。那些顯赫一點的世家還要在家中設族學,聘請當世的名家大儒做先生。

但這和現在謝虞琛口中的學堂顯然不是同一個東西。

除了他面前的人,恐怕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會有“讓那些社會最底層的匠人、苦力去念書”想法的人了。

田福的心情一時有點難以形容,猶豫了半天才委婉地勸道:“那些在作坊裏做事的人……家境大抵都比較貧寒,怕是拿不出念書需要的束脩。”

別說是束脩,怕是連最基本的筆墨紙張都買不起一份。田福心道。

“我不打算收束脩,也不強制人們去,誰想來念書,進來聽課就可以。”謝虞琛道。

田福滿臉的詫異掩飾都掩飾不住。不過謝虞琛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而提起了核對賬本的事。

在心裏,謝虞琛清楚他這個想法在現在的人看來是很難理解的,但他并不想多費口舌地去解釋什麽。

實話實說,在今天之前,他其實也只是有一個朦朦胧胧的念頭,至于具體怎麽實施,他并沒有認真思考過。

是今天遇到曹武,聽他講起他離開寶津渡之後的各種經歷後,這個想法才在最終在謝虞琛的腦海中成型。

來到這個時代後,他基本沒怎麽閑下來過,但在每日的忙碌中,謝虞琛有時也會想一些生活之外的事情。

比如他穿來這個時代的原因。

到底是偶然?還是既定?

從前他做演員,拍戲除了是他的職業以外,也是他一直喜歡的事情。但來了這個時代後,他能做些什麽、要做些什麽,是謝虞琛一直在想的事情。

這些念頭并不強烈,但時不時就會從心底裏冒出來,小小地刺他一下。直到今天見到曹武,聽他講起自己的經歷,謝虞琛才真正地意識到——

“原來自己當初在不經意間做的那些小事,落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影響。”

他的力量大到可以改變很多人的一生。

這樣的事實除了讓謝虞琛感到意外之外,還讓他生出幾分恐慌,但同時,也更堅定了他想做些什麽的念頭。

既然曹武是因為他當初在寶津渡教過的數學才有了後來離開渡口的改變,那不如就從學堂開始。

如果是專門為在作坊裏做工的人開設的學堂,教的東西肯定不可能和尋常書院、蒙學一樣。而應該是一些更實用的東西。

算數對他們來說肯定是有用的,但除了算數之外,還能教什麽東西,還需要他再仔細斟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