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拓衿是個風雲清朗的好時節, 宜居宜游,也适宜人們懷揣着小小的指盼, 安穩度日。

一位年青公子着玄紫長袍,自街道北面而來,手裏擔着兩條新鮮鲫魚。提籃買菜之事非但無損他的英姿,反為他平添一抹柔和。

他盯着微噏的魚唇,心中念着家中娘子, 嘴角不禁噙出一抹笑。

一股急風平地而起, 男子随之停步, 微微側耳。不過須臾, 一陣急促的馬蹄摻雜着驚呼之聲從背後襲來。

身後傳來攤子撞翻的聲音。李牧舟頭也未回,輕巧避身, 失控的烈馬自身畔風疾而過。

那馬上還有一位妙齡女子, 輕逸的珊瑚裙衣裾高揚。少女的身子随馬疾速向前, 一時看不清面貌, 只聽脆高的聲音不住高呼:“——籲!——籲!”

奈何那馬根本不受缰繩羁絆,帶着一股子戾氣橫沖直撞。

李牧舟斂下眼睫, 沒打算管這閑事。

“娘!”

一個路中耍玩的小童跌在馬前, 驚恐地呼叫,孩子的娘親扔掉籃子向路中撲去, 卻如何都趕不及。

“別過去。”不知什麽人說了這一句,婦人只覺眼前一花,手裏多了兩條魚。

馬在數丈開外,男孩已距馬蹄咫尺。紅裙少女緊勒馬缰的手業已磨出血痕, 卻絲毫控制不住跨下烈馬。

她急得眼前陣陣發白,想罵罵不出,想哭更是來不及,馬背一個趑趄,便被甩了出去。

少女俏麗的小臉頓時煞白,眼睛不由自主閉上,竟不想今日命喪于此!

絕望間,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左右,女子慢慢睜眼,一張俊逸的臉孔從眼前閃過,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自己已安穩站在地上。

少女驚異地盯着那道身影,只見男人騰身點足木樁,穩穩落于馬背,不拉缰繩,反在馬屁上一拍,那馬受了指令,奮力一躍,如一道泓水從男孩身上躍了過去。

李牧舟伸手捉住馬耳,馬兒似受暴擊,焦躁地扭動身體,不多時卻安靜下來,恹恹精疲地踢着馬蹄,再也鬧不起來。

李牧舟捋了捋馬鬃,俯身在它耳邊低語着什麽。馬兒竟像聽得懂,噴了幾口白氣,乖順地随着他拉缰回轉。

少女癡癡看着這個天人一樣的男子,眼中璨色浮動。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幾個家丁打扮的人跑過來,為首者窄腰高個,一臉兇相,察看羅裙女子沒有受傷,又将目光投向馬上男子,伸手一指:“你——”

李牧舟縱身下馬,将馬繩往此人手裏一甩,語氣淡淡:“下次沒有馴服的馬不要騎出來,傷人傷己。”

女子粉面含春,嬌應一聲:“我知道了。”

自家跋扈慣了的大小姐何時如此乖巧過,護院頭心中郁悶,低喝道:“我家小姐愛做什麽便做什麽,你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那姑娘照着他的腳面狠踩一腳,對着李牧舟赧顏:“恩人說得是,原是我不對,我會賠給那戶人家銀錢。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無名小卒,不足挂齒。”說罷轉身而去。

那婦人尚在街心摟着劫後餘生的兒子,一聲心兒一聲肝兒地呼喊,李牧舟瞥一眼婦人筐中的魚,心中輕嘆:罷,再去買兩條吧。

羅裙女子卻是久久盯着男子離去的背影,柔紅的唇瓣莞如芙蓉。

“幫我查查,他是什麽人。”

護院頭不是滋味:“小姐,不過是個不相幹的人……老爺大壽在即,還有許多要經心的事……”

“你再啰嗦!”女子瞪起杏眼,朝着他的頭頂一記重敲。

(二)

鐘了在庭中閑坐品茗,腳步聲及近,始才轉過頭,望見人,不禁笑道:“買條魚也這麽久?”

李牧舟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外頭風大,怎在這裏坐着?”

“哪有這樣嬌貴。”

鐘了為李牧舟倒了杯茶,還未送至他嘴邊,男子便蹙起眉頭,“不是告訴你不許喝茶麽,茶水傷……”

“不過是淡茶,并不礙事的。”鐘了放下杯子,滿臉的不耐,“我哪就有你說的這樣嬌弱了,這也不許做,那也不許做,你若再這樣管着我,我就、我就——”

李牧舟好整以暇地倚住石幾,“你就怎樣?”

“我就搬出去,讓你找不到我!”

李牧舟從旁環住她的腰,低道:“你要帶着我的兒子搬到哪去,嗯?”

鐘了躲過他噴吐的熱氣,小聲嘟囔:“怎能肯定是兒子。”

“兒子女兒我都喜歡,我都等不及了……”男人呢喃着,掌心輕輕覆上女子的小腹。

“才兩個月,且有的等呢。”鐘了笑到一半收起嘴角,狐疑地動動鼻子,“什麽味兒?”

“什麽什麽味兒?魚味兒?”李牧舟裝模做樣地往自己身上聞了聞。

鐘了笑得不陰不陽,“別裝,說,這女孩兒的脂粉味兒是哪來的?”

“脂粉味,有嗎?”李牧舟存心逗她,扮起無辜來駕輕就熟:“你确定不是你的胭脂麽,要不要再來聞聞。”

說着,十分慷慨地張開長臂。

鐘了懶得睬他,轉身往堂中走。

李牧舟賴皮賴臉地蹭在後面:“是一個姑娘從馬上摔下來,我把人救了。”

鐘了邊走邊道:“哈,還是英雄救美。”

“美嘛,倒還真挺美。”

“那怎麽沒有以身相許呢?”

“你怎麽知道沒有?”

鐘了停下腳步,頗為無奈地看着在她面前越來越沒正經的相公。

李牧舟笑了一聲,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可不許生氣,氣大要傷胎氣的。”

鐘了白了一眼,“懶得氣你,我去煮魚湯。”

“要不要我去煮?”李牧舟聲音讨好。

鐘了瞥他一眼,“你會煮嗎,等着吃吧。”

李牧舟望着娘子纖細的背影,心滿意足。

晚飯的時候,李牧舟發現家裏的木雕少了很多,那些都是他閑時無事,刻出來玩的,鐘了每每贊他刀功精妙,他亦十分受用。

随口問了一句,不想鐘了回答:“哦,我把你的雕刻都拿到紀婆婆那兒寄賣了。”

李牧舟停箸,一言難盡地看着娘子。

鐘了臉有些紅:“我見紀婆婆每日用竹條編些小玩意兒去賣,也賺不了多少錢,又要養她得了瘋病的兒子,甚是可憐……賣得的錢婆婆自己留下一半,另外一半給我……”

李牧舟擡指刮眉:“我李牧舟,似乎還沒到要靠着刻木頭才能養你的地步吧?”

“不是這樣的。”鐘了心知他的傲氣,怕他不滿,急急抓住對面的手掌辨解:“我本意是想讓婆婆把錢自己留着,可婆婆執意不肯,說不能白受人家的恩惠,隔幾日反給我送些自種的疏菜,讓我倒不好意思了。”

見李牧舟不語,鐘了聲音低了一分:“就知你不會同意,所以之前沒對你說。”

“罷了,随你高興吧。”李牧舟無奈地搖搖頭,為鐘了夾菜,“你慣會先斬後奏,我不同意又能如何。”

鐘了重展笑顏,給牧舟夾了塊排骨,“就知道相公最好了。”

牧舟笑:“你說什麽?”

鐘了反應了一下,忍俊別開臉,“相公最好。”

心中得意的男子循循善誘:“再說一遍。”

鐘了埋頭吃飯。

“鐘了。”低靡的聲線摩娑着心弦,晶瑩流轉的眸光更是動人。

雖已夫妻多年,可聽他如此動情相喚,依是心尖輕悸。白玉繡面染上紅暈,鐘了頭垂得更低,“你要幹嘛,在吃飯呢。”

“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麽還害羞?”

李牧舟見她如此,也便不再逗她。已有半月未曾同房,這樣的言語撩撥,于他自己也是火上澆油不好收拾。

他心裏的滋味委實難辨,既忍得難捺,又為将要到來的新生命喜悅不已。

一想到他和鐘了有了孩子,他便恨不得讓天下人都來分享他的喜事——放在從前,這是要大赦天下的。

“我吃的是不是有些多了?”添過第三碗飯,鐘了挂不住面子了。

即使是兩個人,吃得比牧舟都多,也未免說不過去。

李牧舟掐了下她纖柔的腰枝,“是挺多,只是不胖。趁着沒害喜多吃些才好,不然以後吃不下時,我該心疼了。”

鐘了笑起來,一如赤子天真,“照這樣下去,我大概很難厭食。明日想吃……枸杞蒸滑雞,嗯,還有宮保蝦。”

李牧舟輕撫她的秀發,眼中無限寵溺,“好,我去買。”

就寝時,看見擺在床頭的“枯荷蓮心”,李牧舟不由笑:“這個怎麽沒拿去賣?”

“這個我喜歡,要留着。”鐘了伸手在花尖上摸了摸,“話說回來,紀婆婆說你的木雕賣得格外好呢,有的買主甚至不惜大價錢,牧舟,你若真做這個,也能活人呢。”

“所以,這算是誇獎?”燈影曳曳,鐘了自說自話的樣子格外可愛,李牧舟為她寬下外衫,忍不住擁住她的肩膀,吻上她甜香的唇瓣。

月上中天,嬌妻已然睡熟。李牧舟獨立于庭院之中,站在桃影之下,心中充滿安寧。

他現在已鮮少會回想起過去的事情,那些喧嚣浮華、權謀争鬥,比起鐘了給他的寧靜溫柔,簡直一文不值。

有時,他會因為現世太過美滿,而生出一絲惶恐,不過只要看到她恬淨的笑容,他便有信心護她永世安好。

明日去選些上好的木料吧,為孩兒打一只搖床。李牧舟殷殷想象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麽模樣,唇角輕挽,一如月華。

(三)

第二日未等出門,先有兩人找上門來。

是時天色才亮,這兩人一高一矮,皆長着一副兇相。當那個高個子看清李牧舟的臉,不禁一愣。

他們昨天剛打過照面,而他打聽了一天也沒找到任何線索的人,居然在這裏碰上了。

李牧舟卻是面無表情,既沒有請人進去的意思,也沒有開口的意思。

矮個男子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讪笑着開口:“兄弟認識柳橋下擺攤子的紀婆子吧?我家主子看上了兄弟你用木頭雕的小玩意兒,正好我家老爺大壽臨近,主子想請你雕一件壽禮,只要你做得好,酬勞自然是少不了的。”

“二位找錯人了,我不是手藝人,請回吧。”

護院頭毫不掩飾地将他打量一番,心中暗忖:看這人的氣派,再看這處宅院,确實不是靠着做手藝的勞苦人所能有的。難道是他們找錯了地方?可那老婆子說的千真萬确就是這裏。

另一人還不死心地問:“兄弟難道對價錢不放心?實話告訴你,我們是拓衿最富的商戶白馬施家的人,我們老爺可是……”

“閉嘴。”李牧舟冷漠地打斷他。鐘了自從孕後,便比從前貪睡,他側頭向後聽了聽,壓低聲道:“你們最好現在就走,我遣客的方式不太客氣。”

護院頭冷哼一聲:“在下施固威,敢問閣下名諱?”

“無名小卒。”李牧舟逼視施固威的眼睛,“你走是不走?”

矮個男人連退三步,小聲道:“威哥,你看這?”

施固威被一股無形的氣場壓抑得很不舒服,即便不願服軟,但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他久違地感到一種比恐懼更甚的情緒。

奇怪,為何這個看來斯文俊秀的男人身上,會有這麽強烈的血殺之氣?

施固威別開視線,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走。”

走是走了,可小姐交代的事沒辦成,回去可想而知要受數落。回去的一路上,施固威一直回想男人的眼神,直覺告訴他,和這個人惹上關系可不是一件好事。

施家富甲一方,府宅闊氣非常,前庭後園數進院落,處處可見排場講究,就連施小姐閨房後的花園,也比尋常人家整座房子還要寬敞。

園中,施小葉正在練劍,滿園花卉争妍取憐,抵不過豆蔻少女容顏明豔。

她的劍招很漂亮,可若落進高人眼裏,便看得出根基不穩,不過耍些漂亮的花架子。

施固威自然也看得出來,因為小姐的劍就是他教的。

這是施老爺的意思,施老爺膝下無兒,老來得女,本就縱得驕狂,再讓她學了真功夫,不是更加無法無天了?

施固威呆呆看了很久,才輕聲叫道:“小姐。”

施小葉聞聲回眸,笑着将劍抛給他,“阿固,事情怎麽樣?”

施固威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施小葉擦汗的手一頓,登時擰起尖眉:“別告訴我你又沒辦成!”

施固威低頭道:“小姐莫氣,實在是那小子太不識擡舉,我和段二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

“我不聽解釋!”施小葉将手帕往護院頭手裏一扔,瞪圓眼睛喊道:“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昨天那位公子你也找不到,你說,我養着你幹什麽?”

這頂天立地的漢子被嬌小女子一罵,居然紅了臉,嗫嚅半晌,終究只是短聲道:“是小的辦事不利,請小姐不要生氣。”

沒想到他這一聲,卻招下施小葉的眼淚,少女紅着鼻頭嗚咽:“我今年已經十六了,爹爹忙着給我相親,那些個世族公子都是草包,我看見他們就煩!昨日第一眼看到那位公子,我就……你是不是成心不想幫我找到他……”

施固威一見小姐的眼淚,心都化了,連忙道:“不,小姐,我找到了!他就是做木雕的那個人……”

施小葉眸光閃亮,抹了抹淚痕,聲音像吃奶的貓兒:“你說真的?”

“真,真,千真萬确!”

(四)

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鐘了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放下手裏的書卷去院中透氣。

廊前的芭蕉已經長得格外好了,碩大的碧葉似一面面玉扇,再等幾場急雨,與牧舟在房中靜聽雨打芭蕉,便更好不過。

正漫無邊際地遐想着,突聽外面馬蹄聲響。鐘了開始以為聽錯了,這裏遠離鬧市,哪裏會有車馬經過?轉念間,大門已被撞開,一匹高頭俊馬昂揚着踏進庭院。

馬上坐着一個十五六歲的清俊女子,下巴高高擡着,睥睨傲物。

鐘了愣愣看着眼前奇景,愣愣問:“你們是誰?”

施小葉也愣了,她低頭看施固威,後者更加一頭霧水,嘀咕着:“那人确實是住這裏的啊。”

施小葉撇撇嘴,同性從來相輕,她帶着挑剔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只見蕉旁閑立的女子一身丁香色襦裙,與那翠綠的蕉葉相得益彰,未挽發髻,顯出不同于少女的雅靜韻意。黛眉似月,微蹙而生嗔,明眸如泉,不動而有情。

同來的家丁一眼就看得呆住,連從來不屑于女色的施固威也不免多瞧了幾眼。

施小葉朝他惡狠狠地咳了幾聲,氣極敗壞地問:“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刻木頭的人?”

刻木頭的人?

鐘了足足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哭不得笑不得:“……是,他出門去了,閣下是何方貴客?”

施小葉柳眉高揚,不答反問:“你們什麽關系?”

“他是我相公。”

只一句話,驚得施小葉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她心心念念,千想萬想,就是沒想過這位公子可能是有家的!在她的觀念中,這樣俊朗不凡的人理應是屬于她的……更糟糕的是,她上看下看,死活挑不出對方半分毛病來!

跨下馬好像急欲與主人分憂,也跟着躁動起來。

施固威趕忙勒緊缰繩,趁機對施小葉道:“既如此,小姐我們回去吧。”

“憑什麽!”施小葉也不知哪裏來的一團火氣,舉起馬鞭指向鐘了,“你們把她給我帶回去!”

施固威急道:“小姐不可胡鬧。”

他倒不是怕別的,而是那男人的眼神讓他記憶猶新,若真做出綁他妻子的事,後果恐怕難料。

可施小葉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着她的如意郎君,冷冷道:“我說怎樣就怎樣。”一揚眉頭,“你,是乖乖跟我們走,還是讓我們綁回去?”

鐘了斂睫瞥向印在石板上的馬蹄印,手掌無意識護在小腹前,“看小姐不像惡人,恭敬不如從命,我随你們走一遭。”

(五)

施家的人對鐘了還算客氣,畢竟是大戶人家,商人重在言利,做不出殺人放火的勾當。

施固威親自将人帶到一處小舍,舍中簡陋,止有一張窄木板床和一些零星雜物,好在還算幹淨。鐘了環視一周問:“這就是我的住處了?”

施固威未料到這小小女子敢主動與他問話,遲頓地應了一聲。見眼前之人安靜娴雅,不畏不懼,又不由生出幾分敬意,拱了拱手道:

“這位夫人,今日之事是我家小姐一時魯莽,委屈了您,您放心,小姐她絕無惡意,在下會勸說小姐,讓小姐回心轉意。”

鐘了沉吟片刻,“多問一句,貴府小姐可是惦念妾身外子?”

施固威一愣,不知如何做答。

鐘了卻不以為意,連神色都沒什麽變化,只道:“罷了,煩勞總管幫我轉告小姐,她若願意聊聊,可以随時找我。”

施固威應聲而去,而後是房門落鎖的聲音。

鐘了撫着肚子,慢慢在床上坐下來。

這廂施小葉聽完施固威一字不差的轉述,怔了很久,突然一拍桌子,氣憤地叫喊:“她這是挑釁!”

施固威沒話可說。大概所有這般處于青春年少,漂亮又多金的大小姐都有颠倒黑白的權力,而會包容這種理直氣壯的任性的人,也只有對其死心塌地的護院了吧。

可惜,施小葉要的不是他的心。

施固威嘗試勸說:“小姐不過與那人一面之緣,還是忘了他吧。他既有家室,便是配不起小姐,小姐條件這樣好,何必執着在那人身上?”

“你懂什麽!”施小葉咬了咬唇,沒法把對那位公子的欣慕用言語表達出來。

一眼怎麽了,有些人只需一眼,就能勾魂攝魄,就能讓無數女子終生思誤。她遇到的就是這樣的人。

她自負貌美,又是拓衿首富的千金,衆星拱月地長大,哪有她想要而不得的道理?縱是對方有妻室,只消一紙休書就能了事!

唯一的不安,是這女子竟如此……與之般配。

“阿固你說,我和她,誰更漂亮?”施小葉的聲音悶悶的。

施固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小姐。”

施小葉的臉上寫滿憂愁,一只漂亮的蝴蝶無法面對另一只比她更漂亮的蝴蝶,更何況她施小葉心高了十六年。

眼看又有眼淚在小姐眼裏打轉,施固威連忙說:“小姐如今豆蔻年華,那婦人看上去雙十有餘,當然是小姐更勝一籌。”

他頓了頓,一股腦地抛棄了先前勸阻的念頭,信心十足道:“小姐的心上人若是知道小姐一番心意,必會感動的,到時讓他休妻再娶,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真的?”施小葉擡頭問。

“自然。”面相兇惡的大漢難得浮現一抹柔色,肯定地點頭。

這話是騙鬼的,偏偏施小葉就信了。兩天後她把鐘了請到自己的卧房,打算與其正面交鋒。

鐘了十分沉靜,對着施小葉友善地笑了笑,指着一把椅子,“我可以坐下嗎?”

施小葉當先坐在一張美人椅上,而後指了指對面,“坐”。

鐘了坐下後,施小葉暗自打量她一番,而後冷笑道:“聽說你這兩日不吃不喝,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怕我下毒不成?”

“鐘了身份微薄,不敢冒然領飯。”

“你叫鐘了?”施小葉彎眉一挑,“那……那他叫什麽?”

“他姓沐,單名舟。”

鐘了不吝回答,盯着眼前這個有點脾氣的年輕姑娘,微笑問:“小姐既喜歡他,如何連他名字都不知道?”

施小葉到底是方慕少艾的年紀,聞言臉色微紅,別開頭,口吻生硬道:“你既知道了這事,自然也知道本小姐的意思,你現在馬上寫封自休書,讓沐、沐公子斷了念想,這樣也可以少受些苦頭。本小姐也不為難你,會給你一筆銀子,送你回娘家,若是不依……”

鐘了打斷她,“小姐喜歡他什麽呢?”

施小葉語噎,高聲嚷:“我跟你說不着!”

她覺得心虛,明明是她有恃無恐,為何這女人不但沒有一絲畏色,反而從容向她發問?

她越想越氣,故意将指節捏出聲響,“不妨告訴你,你的夫君本小姐要定了,我施小葉打從生下來,還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他娶了我,能得到我爹爹的所有家産,這可是全拓衿的男人夢寐以求的!”

“他若因為這些動心,我将他讓給你也無妨。”鐘了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到底是腹中無物,餓得有些難忍。

單手扶着案角,她聲輕如風:“我想勸小姐一句,小姐還是快些放我回家,我夫君脾氣不好,若讓他找上門來,怕給貴府增麻煩。”

“哼,他怎麽可能知道是我抓了你?”施小葉的笑容裏帶着天真的得意,“說不定他并不在乎你,再過些時日,便把你忘了也未可知。”

話音剛落,外院傳出呼喊之聲,施小葉皺眉起身,推門向外道:“阿固,怎麽回事?”

無人應答,鐘了心中一嘆,起身便向外走。

“站住,你想跑嗎!”施小葉随之長身而起,用力扣住鐘了肩膀。

鐘了面上凝了層冷氣,霍然沉聲:“我是為了救人。施小姐,事有因果,你做的事情,莫要讓他人為你承擔。”

與她的話音呼應,一陣清脆的刀刃相接聲鼓入耳膜。

施小葉似乎明白了什麽,拔腿向外跑去。

(六)

大堂已經混亂一片,原本的紅燈懸彩散落一地,七八個護院倒下,更多的打手從四面八方湧出,人數上足以代表這家人的財大氣粗,可真練上手,都是不經一擊的草包。

人群中央,是手執玉扇的李牧舟。

他的臉色沉靜如水,甚至沒有一絲怒氣,但他的眼裏,冰凍三尺。

“牧舟,不要傷人!”

李牧舟手下一頓,迫切地朝聲音方向望去,妻子看上去無恙,只是容顏有些憔悴。

他心裏一松、又一緊。

如此一來,手下更失了力道,李牧舟咬着牙将面前之人一一打退。這些痛聲□□的人應當慶幸,因為他在努力控制着殺人的沖動!

斜刺裏突現一道白光,李牧舟目不旁視,精準向後一撤,讓過劍鋒,扇骨如蛇纏上劍身。

不過數招,李牧舟輕咄一聲,那口千錘百煉的寶劍霍然斷成三段。

施固威失色,再想動作,被絕雲扇抵上喉頭。

扇底無鋒,施固威卻分明感到了比劍刃還利的寒氣。

“怎麽回事?!”

被驚動的施老爺子拄着龍頭拐趕到大堂,施小葉看到爹爹,眼圈一濕,撥開人群跑到施固威身邊,一把推開他,挺身站在男人的戾氣之下,委屈望着他: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殺就殺我吧,就當那日是白救了我!”

施老爺大驚,冷汗自銀鬓滲出,“大俠、義士、好漢、公子……有話好說,切莫傷了小女性命!”

鐘了穿過衆人,徑直走到牧舟身邊,面色沉靜地壓住李牧舟的扇子,伸手握住他。

“你怎樣?”李牧舟指尖冰涼,眼中始見憂色。

“我很好,孩子也好,只是餓得慌。”鐘了理了理李牧舟微亂的發絲,眸光溫柔:“他們沒對我做什麽,不要惹事。”

李牧舟卻眉鋒激起,“他們沒給你吃東西!”

鐘了搖搖頭,“怕傷着孩子,沒敢吃。”

縱使相信這任性少女不過為情所惑,并無惡意,但她與牧舟的孩子來得不易,她絕不會讓孩兒出一分差錯。

“孩子……”施小葉淚眼朦朦地看着鐘了,喃喃:“你怎麽沒說過呢?”

李牧舟掃她一眼,對施老爺冷聲道:“施老爺,我妻子雙着身子,你女兒不但綁了她,而且兩天水米未進,這就是你白馬施家做的買賣?”

施老爺子聞言猛敲拐杖:“不肖女!不肖女!固威,這等事你怎麽不早早通報我?我讓你跟着小姐,就是讓你陪她胡作非為嗎!”

吼罵夠了,老爺子轉向李牧舟,深深做了一個揖,慚愧道:“小女頑劣,驚擾尊夫婦實是抱歉。公子息怒,給老身一個請罪的機會。”

此公少時也曾寒窗苦讀十餘載,後來去仕從商,亦未消磨儒氣,做出這等姿态并無屈尊之感。然施小葉哪能見得父親如此,胸中生疼,脆生生道:“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自承擔後果,爹爹你無須這樣低聲下氣!”

“你住口!”施老爺氣得抖似篩穅。

李牧舟冷峻的目光逐一掃過衆人,扶着鐘了,将她安置在一張太師椅上,然後對施老爺道:“好,我們談談。”

二人進了內廳,施固威将哀嚎遍地的護院通通打發了,走到仍然站在原地的施小葉面前,低聲道:“小姐,請小姐先回房吧。”

施小葉如夢初醒,癡癡地看着李牧舟離去的方向,哽聲問:“難道我錯了嗎?”

施固威不忍小姐落淚,又不知如何勸慰。

天下的好男兒雖多,但對女子來講,要心中有她才最重要。這樣淺顯的道理,連他一個大老粗都明白,小姐怎麽就想不通呢?

施小葉忽然轉對鐘了,半是委屈半是質問:“你懷了身孕為何不說?難道是為了在他面前裝可憐嗎?”

鐘了直視她,“我如果說了,小姐會放我回去嗎?”

施小葉眼神一閃,避開鐘了的目光。

她答不上來,她不知道。

她也許沒有惡意,但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優越感,就是最危險的武器,對別人是,對她自己也是。

“……可如果你餓壞了,一樣會傷着胎兒。”

鐘了對施小葉似乎格外有耐心,輕聲答道:“我知道不出兩日,他一定會找到我。”

施小葉顫聲問:“你、你就這麽肯定?”

鐘了笑了,淡笑着的鐘了清雅無憂,她定定地看着少女:“我肯定。”

施小葉怔營片刻,終于咧開嘴大哭起來。

(尾)

是夜,牧舟與鐘了在自家的庭院裏看月乘涼。

鐘了窩在雙人寬的藤椅中,倚身膩在李牧舟肩上,趴在他耳邊問:“我們在這裏還住得下去嗎?施家會不會再來找麻煩?”

李牧舟撫着纖柔的後背,“不會,我與施老爺談過,他是明理的人。”

“既然能夠講理,何必動武?”

李牧舟偏頭看她:“因為我想揍人。”

兩個人一起笑了。笑過之後,李牧舟有一絲苦澀,呓聲道:“你知不知道發現你不見,我吓壞了……”

何止是吓壞,當他發現地上的馬蹄印記,堪堪猜出一分端倪,那些控制不住的胡亂猜測幾乎把他活活吓死。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相思之果實,又豈止是身如飛絮、氣若游絲?

鐘了撫摸相公的臉:“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能找到我。無論我在哪裏,你都能找到我。說起來,這次的事源自木雕,還是我的不是。”

李牧舟眸色閃動:“以後再有女孩從馬上跌下來,我是見死也不救了。”

鐘了微笑。她知道他不會的。

月影之下,兩個人影相互倚偎,仿佛大風過境也不能把他們穿透,列缺霹空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孩兒的名字想好了嗎?”鐘了問。

牧舟笑聲悠然:“這種重要的事,自然留給孩子他娘來想了。你說是不是,孩子他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