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安千年
公元前98年,長安。
這一年的冬尤其的冷,大雪連下了三天,雪後初霁,屋檐上垂着長長的冰棱,像一把把尖刀。
城郊一座破舊的小院落裏,一株臘梅花淩寒獨自開,蛾黃的花瓣被冰雪覆蓋,更添清冽風韻。除了這臘梅,貧寒小院再無他物。
風透過破舊的門吹進房中,司馬遷抱着膝蓋蜷縮在床上,緊緊地裹着被子,還是禁不住瑟瑟發抖,掙紮着伸出手,那手細瘦如柴,腕骨孤棱棱的突着,顫巍巍地握住床頭的水壺,嘴唇翕動着要喝水,唇無半點血色,布滿幹裂的死皮,像一根根荊棘,急需水來滋潤,然水壺裏沒有半滴水。
手一軟,水壺掉了,他整個人也癱軟在床上,眼神空洞洞的,下颚尖峭的吓人,似乎沒了生氣。
風聲呼嘯,似欲掀翻這破舊的屋頂,臘梅虬曲地枝幹深深紮在地下,仍被折斷一枝,被風吹進窗戶,砸那人身上。
冷香一線沒入心肺,拉回他幾欲消散的神志,空洞的眼神落在臘梅上,蛾黃的花瓣猶帶着冰渣。這麽嬌嫩的花兒,尚能忍受如此嚴寒,何況人乎?腦海裏浮現父親司馬談臨終遺言:餘死,汝必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不能死!父親的承諾尚未實踐,平生之志尚未完成,怎麽能就此死去!
他艱難地爬起來,每動一下,血肉都似被撕裂,骨骼被折開,尤其是下身隐秘處的痛疼,折磨着他的身子,也如刀子剜着他的心。
那種恥辱,那樣的恥辱……不能死!如果就此死去,那種恥辱便白受了,死後複有何顏面見父親于九泉?不能死!
緊咬着那幹澀地唇,蹒跚出門,吃一點雪,吃一點雪就不渴了。幾日水米不進,又兼身受重刑,他身體已到極限,勉強踏出門口便一頭摔在雪地裏,再也爬不起來。
無論意志多堅強,這殘破的身子終歸還是承受不住。
此夜風雪,長安道上一騎飛馳,卷得飛雪彌漫。轉到城郊,馬蹄聲驚地柴門犬吠,任安熟門熟路地來到偏遠地小院,徑直推開院門,入眼的是及膝的深雪,和門口幾乎被雪埋得人。
他疾奔過去,将司馬遷翻過來,看到那張青紫的臉,頓時五內如焚,猛然将他摟入懷中,探到還有氣息抱入房中,扯掉結成冰的衣服,露出來的軀體沒有一塊完好之處,尤其是兩腿之間,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他心如刀絞,剎時便逼出男兒淚,解開衣服将他置于懷中,像抱着冰塊。想要救活他,這點體溫根本不夠,需得生火,可是半點柴薪也沒有。他将司馬遷裹緊後出門,見不遠處有垛柴禾,也不管是誰家的抱了半捆回去,好在随身帶着火折子,點起火又盛了半盆雪放在火邊煮,然後将他抱到火堆旁,用身體與火溫暖着他。
随着火越燒越大,盆裏的水也燒熱了,他用布蘸着水潤濕司馬遷的唇,熱敷皮膚,然他依然氣息微弱,并沒多少好轉。
任安行軍在外曾遇到過凍僵的人,知道保持體溫最好的辦法,是食物。可是這屋裏連米星都沒有,急切間去哪裏弄吃的給他?稍稍一想,割開自己的手臂,送到他唇邊。
人血是最營養的東西,又兼熱水敷膚,等到天亮的時候,司馬遷的體溫已經恢複過來,雖無性命之憂,只是……
門外忽然轉來叫罵聲,“你這阄人,作死呀偷我家柴,沒了根的人果然臉皮都不要……”原是昨夜那垛柴的主人,順着掉在雪地上的柴木找來了。任安額上青筋暴起,大步流星的奔到門外,一腳就将那人踹得老遠。
雖是盛怒之下,他也沒失分寸,那一腳看似驚人,實則殺傷力并不大。那人本是潑皮無賴,就勢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打人啦!打人啦!偷人家柴禾還打人,有沒有天理啊!都快來看啊,阄人偷柴還叫人打人啦……”
很快領裏鄉親們都聚了過來,任安曾在司馬家住過七年,很多人都認識他,見他得罪了潑皮,都暗暗搖頭。任安冷笑着道:“你如此不外乎想要點柴禾錢,你想要多少?”
潑皮聞言用手比了個五,任安眉頭橫挑,冷冷道:“我給你!”猛拂衣袖,但見白光閃過,一柄明晃晃地刀赫然插在他兩腿之間,潑皮頓時吓得渾身冷汗,兩股顫顫,屁股後暈濕一片,竟然吓得尿褲子。
“夠了嗎?”聲音比冰還要冷,見潑皮吓得難以出聲,又道,“不夠再給你點。”說着又摸腰間,潑皮見此連滾帶爬地走了。
這下把圍觀的人也震懾了,他收斂臉上戾氣,從領裏那裏買來米面豬肉,又托人去城中請大夫,回到房間時,發現司馬遷竟醒來,欣喜若狂,“先生!”
良久,司馬遷空洞的眼神才聚起光,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任安輕扶起他,觸手間衣衫盡濕,原來方才那些的話,他都聽見了。不敢再提,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吃了碗從領居那裏買來的粥。一碗吃完,司馬遷這才有力氣喚了聲“少卿”,少卿是任安的表字,是當年司馬遷為他取的。
任安回了聲“先生”,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想了千百句,可在這樣的痛苦與恥辱之下,任何語言都是那麽蒼白無力。他俯跪在床前,埋首在他懷中,像孩提時央求,“先生,活下去,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好好活下去!”
司馬遷沙啞的聲音艱澀道:“忍受那樣的恥辱,就是為了……茍且偷生。”這句話,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在任安心頭,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腐刑,折磨了他的身體,也折辱了他的靈魂,曾經那麽驕傲的人,就這樣被折了脊梁麽?不!不是這樣的,沒有誰比他更明白這個人,明白他的堅持與自尊。
他一直記得他們的初見。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抛下他改嫁,八歲的他孤苦無倚,餓極之時,聽聞木槿花的皮和根可以入藥,便想采點換錢。就在那個木槿花叢,遇到了他。
彼時,木槿花開得極為燦爛,像一團團小火苗綴滿綠色枝頭。司馬遷就躺在花樹下酣眠,絲縧般地長發鋪散在綠草上,清俊臉上滿是倦色,神情卻是愉悅的。當然,那時候他并沒有觀察這麽多,目光便被他腰間的布囊吸引了,那裏肯定有吃的!
想到這他就聽到自己肚子咕咕地響,四顧無人,悄悄地爬了過去。眼見就要偷到布囊,一朵木槿花掉了下來,正砸在司馬遷的臉上,他就這樣被抓了個現行。以為這回也會像以往樣,被打個半死,卻見他解開布囊,拿出面餅給他,還微笑着摸摸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