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雲第一次見到合璧時,他坐在一個小石堆上,光着腳丫,抱着膝蓋,背後是一樹李花,青白青白的,十分養眼,他瘦稚的脖頸仰得很長,一任細碎的李花落得滿臉都是。

李暮雲覺得他是孤獨的,雖然那樣小的孩子,應該還不明白孤獨是何意。

再後面是一座偌大而古舊的房子,危危聳立,了無人跡。他問他,“小朋友,請問這家主人在嗎?”

合璧很詫異地看着他,“你看得到我?”

他覺得奇怪,心想:你坐在這麽顯眼的位置上,我怎麽會看不到你?卻很認真的回答,“是的。請問後面房子的主人在哪?我們想借宿一晚。”

合璧一跳一跳地來到他身邊,歡喜地拍着手,圍着他轉,“你看得到我?你還聽得到我說話!哦!我太開心了!”

他訝異地看着合璧,心裏這孩子難道是個傻子?一回頭卻見大家用同樣的眼光看着自己,愕然。

合璧稚氣地眨着眼睛,“你別說話呀,他們會當你是傻子的!他們看不見我,只有你看得見。”

他好奇,果然見旁邊的人疑惑地問,“公子,你這是在和誰說話?”

“哦,沒什麽。”這是怎麽回事?這個小孩兒是……合璧擡着眼殷殷地看着他,好似什麽新奇的玩意兒,“那屋子是我的,你要住的話就陪我玩兒吧。”那眼睛彎得像月芽兒。

李暮雲點了點頭,讓随從進屋去,問合璧,“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他們看不到你?”

“因為……我是鬼!”瞪着眼睛,弓着肉乎乎的小手做出兇狠的樣子,可那小臉圓圓的像個包子,不但不恐怖,反而可愛得不得了。李暮雲禁不住莞爾,“鬼?會吃人麽?”

合璧斜着腦袋想了會兒,使勁兒地張大嘴,“啊嗚啊嗚”地吓唬他。

“你這小鬼,淘氣!你想玩什麽?”慕雲終于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臉兒。

“玩彈珠打陀螺放風筝……”一連串說了好多好多,氣都不喘下,可見他想了好久。

李暮雲愣了下問,“你有玩具嗎?”

“有啊!你跟我來!”說着拉起暮雲的手來到古屋最裏的房子裏,在隐秘的牆角裏拿出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放着各種各樣的玩具,都很古舊了。

“這些都是那些小孩兒不要的,我揀了好多年,……可是沒有人陪我一起玩兒。”說着眼神黯淡了下來,單薄的身影孤獨的令人心痛。

“我帶你去放風筝吧。”慕雲伸出手,小鬼一下撲到他懷裏,緊緊地抱着他的脖子。

李暮雲抱着他到河邊草地上,迎着風抖動絲線,風筝飛了起來,小鬼開心得連連拍手,忽然跳到風筝上,兩手抓着蝴蝶翅膀搖啊搖,邊搖邊咯咯地笑。

他在那裏開心,李暮雲卻看得心膽俱裂,“危險!快下來下來!”忙收緊絲線,卻不想那小鬼竟直接從天上跳了下來,小小的身子像片樹葉飄飄蕩蕩,飄飄蕩蕩。

李暮雲疾步過去正好将他接到懷裏,那小鬼卻歡快地撲騰着小手小腳,開心得兩頰通紅。李暮雲松了口氣又覺得無奈,明知道他是小鬼摔不死,還禁不住為他擔心。

等小鬼玩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合璧雙手抱着膝蓋坐在河邊,樣子忽然又寂寥起來。

李暮雲拍拍他的肩膀,“你叫什麽名字?”

小鬼搖搖頭,“沒有名字。”

“……你生前……父母沒給你起名字?”

小鬼低垂着眼,許久搖了搖頭。

李暮雲只道他沒有父母,不忍問下去,見天邊落日融金,暮雲合璧,便道:“我替你取個可好?……不如……叫合璧吧。”白嫩嫩的小孩子,璧玉般無瑕。

糯糯的聲音,歡喜無限,“好。”

李暮雲此行是要去赴任,耽擱不得,陪小鬼玩遍了盒子裏的玩具,兩日就離開了。

走的那天合璧送他送了好遠,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光溜溜地小腳丫沾滿了灰也不願回去。李暮雲摸着他的頭說:“回去吧,再遠你可要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合璧垂着頭好久才鼓起勇氣問,“你還會來陪我玩嗎?”

“會的。”他去那裏任職不會太久,最多三年便可調回。

小孩兒的口吻異常的鄭重,“我等你!”然後将緊抱懷裏的盒子送給他,小眼睛裏是戀戀不舍,對盒子裏的玩具,也是對他。

李暮雲愣怔片刻,這些玩具是他心愛之物,他不想收卻也不忍辜負他,最終抱了抱他,轉身而去。走了好遠好遠,驀然回頭,他還站在那裏,殷殷地眼神兒,像是要哭了,單薄的身影,滿滿地都是入骨的孤寂。

他這一走便是十年,新官上任有許多事情要做,政事、交際、應酬,種種忙得沒半點空暇,那個小鬼也在日複一日的繁忙中,漸漸被他遺忘在角落裏。

他不到三年就得以升遷,但是沒有走來時那條路,或許兩條路相距并不遠,只是他沒有想到去看看而已。他仕途很順,平步青雲,娶了妻子,第二年便喜得麟兒,五六年後正是孩子貪玩的年紀,某天抱來個盒子問他,“爹爹,這是什麽?”

他這才想起那個小鬼。

兒子拿那些玩具玩了兩三天也就厭倦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來說不差玩具玩伴,更在這紅塵之中,什麽樣的熱鬧繁華沒有見過?只有那個小鬼,那麽孤寂,孤寂的令人心疼。

李暮雲帶着玩具回到那間舊屋時,李花依舊開得很好,那個小鬼也依舊坐在李花樹下的石頭上,抱着膝蓋光着腳丫子,灰色的衣衫上落了一層層雪白的花瓣。

“小鬼……”他試探着叫,有一刻甚至想不起自己給他取得名字。

雖隔十年,合璧擡眼的剎那就認出他來,可是他不敢确定這個人真的來看他了。十年,這空曠的天地,沒有人看得見他,沒有人聽得到他的聲音,沒有人陪他玩,他就像空氣。如果只是空氣也就好了,感覺到別人的聲音,別人的歡樂,那孤獨就愈明顯,愈刻骨。

李暮雲拂去他頭上的落花,将他抱在懷裏,那小人兒還和當年一樣單薄,瘦弱得不盈一抱。

好久合璧才反應過來,将頭埋在他懷裏,小身子微微的抽搐,暮雲覺得脖頸處熱乎乎的,那是小鬼的淚,雖然鬼其實無淚。

和當年一樣,他陪小鬼放風筝,打彈珠,抽陀螺,趴在地上看螞蟻搬家。他覺得他有了第三個童年。

畢竟是官場中人,清閑不了幾日他便要回去,這回他問小鬼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小鬼遲疑了很久,才向他伸出手來。

回到京中,他帶小鬼去集市,買了好多好多玩的吃的,起初兩天小鬼很開心,慢慢的好奇心也就淡了,神情蔫蔫的,臉色也有點白。不過這小鬼異常的粘他,走到哪跟到哪,上朝時躲在他袖子裏,辦公時就無聲無息的坐在角落裏,連睡覺得的時候都要睡在他身邊,這讓他有點無奈。

這樣過了半個月,他發現小鬼越來越蔫了,一睡就是四五個時辰。他覺得這種情況不太正常便問小鬼,他說他想家了。

李暮雲送他去,因為擔心他特意多住了幾天,見小鬼漸漸活潑起來,才放下心來。

這天難得小鬼沒有纏他,他一人到門前李花樹下,此地李花已落,青李尚小,他看見門前青石上刻了許許多多的痕跡,一道一道整整齊齊,像是作下的記號。

這時來了個游方的風水先生,他羅盤撥弄了會兒,臉色大變說:“怪了,竟有人在這麽兇煞的地方建房子,不怕斷子絕孫麽?”

李暮雲原不信這套,不過連鬼都有,風水什麽的或許也是可信的吧?便說:“這房子裏确實沒有人。”

風水先生并沒聽他的話,自顧搖頭,“不對不對,瞧着山形地勢,是兇煞之極,可這房子卻……卻青煙缭繞,一派旺盛,子孫非富既貴,這是如何?”

他繞着房子轉了一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未免也……太殘忍了……”嘆息了兩聲,搖頭而去。

李暮雲想到這房子是合璧的,就禁不住問,“先生,這是為何?”

風水先生沉吟了下,只吐出四個字,“血祭兇煞。”

李暮雲不解地回頭,就見到古屋門邊的陰影處,合璧茕茕而立,眼神悲寂。

這晚他陪合璧放風筝回來時,忽然被一群黑衣人包圍住了,宦海沉浮這麽些年,這種事兒早已司空見慣,只是沒想到他們竟能找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他身邊并沒帶随從,又拳難敵四手,怕是今晚難以脫身了。

這時,合璧拉了拉他的手,“回屋子裏去。”

雖然不見得有用,但負隅頑抗總比無依無靠的好。合璧一直帶他到屋子裏最深處,裏面竟有條地道,幾十年沒有人走,地道裏味道并不好,好在通風還行。走了好一會兒驀然開朗起來,他就着月光看出這裏是個祠堂。

合璧說:“沒事兒了,他們不會過來。”

李暮雲雖不信,但也并沒有什麽好的辦法,只能警惕的等待着。

合璧向他伸開手臂,“你抱抱我吧。”

暮雲将他抱在懷裏,下颚摩擦着他的腦袋,似乎這樣就能安心下來。

合璧小小的聲音絮絮地說:“見到你時,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幾十年了,沒有人看得見我,沒有人聽得到我說話,我好孤獨,孤獨的連鬼都不想做了,可是我投不了胎。”

“為什麽?”但凡鬼魂都是可以投胎的。

“我的屍骨被祭獻出去了,無處可歸,魂魄就游離于塵世中,成了孤魂野鬼。”

暮雲想到那個風水先生的話,“你……難道你是……”

“是的。”合璧的身子瑟瑟地發抖,“……把我祭出去的,是我的父親。”那個男人,為了家族的繁榮,把自己親生兒子送上祭壇。以他的血骨,換來家族繁榮昌盛。

暮雲一時啞口無言,什麽樣的父親,能殘忍如斯?“你……恨他們嗎?”這個小鬼,有如此清澈的眼睛,仿佛不摻愛恨。

合璧攬着他的脖子,細細地哽咽,“好疼,我好疼,被放在鼎裏煮,好疼!”

暮雲心如刀絞,緊緊地抱住孩子瘦弱的軀骨,“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欺負你了,我會一直陪着你,保護你,好不好?”

他顫抖着說謝謝你。

祠堂裏似乎暖和起來,他甚至能感覺到合璧的體溫,鬼是不應該有溫度的,一定是錯覺。他這麽想着。

那群人并沒有追過來,合璧還在他懷裏絮絮地說着遇到他之前的孤寂,等待他歸來時的孤寂。“每過一天我就在石頭上刻下一道印子,到一千零九十五天,你就會回來了,可是你沒有回來,又過了一千零九十五天,你還是沒有回來,再過了……”

“對不起。”

暮雲有點想流淚,生活在紅塵中的人,永遠不知道他的孤寂。

合璧的身子越來越燙,越來越燙,像烙鐵般,暮雲覺着不對,松開懷抱,就見小鬼緊咬着雙唇,極力壓抑的神色,“你怎麽了?“

他卻笑了,眼裏浮星萬點,“最後你來了,真好。“

暮雲急得手足無措,“你沒事吧?怎麽了?“他的急吼聲被外面轟然的倒塌身蓋住,而合璧的靈魂也随之化成吉光片羽,他聽到最後的聲音是,——謝謝你。

天亮了,朝陽透過洞口射過來,他看清祠堂上的牌位,其中有他祖父、叔伯、父親,原來這裏是李家祠堂!

他看到與祖父并列的,還有個牌位,從名字上看他與父親同輩,牌位卻排在祖父旁邊,只有對族中做出重大供獻的人才有此殊榮。李暮雲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仔細想了想,某次父親喝醉了,依稀說過自己有個早夭的小叔,似乎就是這個名字,他似乎想到什麽,頓時四肢僵硬。

祠堂下還有個鼎,鼎裏有具十來歲孩童的屍骨,在他目光看去時,屍骨化成灰燼,随晨風消散。然後他看到鼎底那行字:

——如此恨他,卻只有他懂我。

這一世的孤寂,只有他能解,所以,要對他說謝謝。

李暮雲踏出祠堂,那些黑衣殺手早就不在了,而昨日還危危聳立,似乎馬上就倒,卻總也不倒的古屋,已經化成一片廢墟。

困住合璧的東西終于毀滅了,而他也消失了。

剎時間,李暮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