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間聽說花魁娘子為她自贖其身,跪在謝府前請求跟在她身邊時,很是吃了驚。他到烏衣巷時,裏面人頭簇動,比肩接踵。花魁娘子一身素衣跪在門前,洗去妝容的臉清麗絕俗,比當花魁時還要好看。
他感嘆不已,好不容易從後門溜進去,謝玄說她并不在府裏,今早是駕着小舟走的,哪裏景色好就可以找到她。
他沉吟了會兒,在東山下的溪流旁。
盛夏時節,溪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綠色的葉子襯紫紅色的小花束,大片大片猶如兩條紫紅的帶子,鑲鉗在青溪兩側。
她放舟溪上,随波逐流,側躺在舟頭,摘來一片荷葉遮住臉,好夢正酣。
陸雨間沒有叫醒她,只讓小船與她的船并駕而行。
到傍晚謝辭終于醒來,眼神有點迷茫,看到他時愣了愣,随即掬一捧清水洗臉。
“婉瑩在你家門前跪着。”
她蹙了蹙眉,“婉瑩是誰?”
陸雨間不知怎地有些惱火,“是那花魁,跪在謝府前求着跟随你呢。”枉費那女子一腔癡情,她連人家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哦。”她淡淡地應了聲,接着掬水洗臉。
“你沒有什麽要說嗎?”
她疑惑地看着他,“嗯?”
“她為你做到這般,你心裏……沒有點感動麽?”這話問出,他才知道自己惱火因為什麽,——同病相憐。自己何嘗不與那花魁娘子一樣,無論做了什麽,都入不了她的眼,動不了她的情。
然而她這人啊,任是無情也動人。
謝辭盯着那紫花出了會兒神,“我并不希望如此。”
陸雨間悲戚一笑,轉過身去。卻聽她接着說:“就像這些花,縱然付出如此美麗,流水依然不會為它停留。——我亦不會為誰停留。”
“你心裏就沒有愛過誰?”
“愛過。”那一刻,謝辭的目光是溫軟的,像這清江的春水。
陸雨間有些羨慕,有些吃味,“他也不能讓你為他停留?”
謝辭語聲悵然,“他不讓我為他停留,我也不能為他停留。”
後來陸雨間知道,她愛的人是她師父,一個修為高深的道長,就要得道成仙了,無情無欲,那樣的人是不适合愛情的,就像謝辭,也不适合愛情。
謝辭又自言自語似地說:“或者,那也不算是愛,是仰慕。”
仰慕與愛,有區別嗎?陸雨間一直不懂,只到他将要走完這一生時,才豁然明白。
花魁在謝府門前跪了七天,謝辭始終沒有露面,她最後絕望而去。次日謝玄就找到他,請他出面将花魁安頓好。
謝玄不像是這麽細心的人,謝相素來繁忙也不操心這些鎖事,想必這是謝辭的意思。這樣做對花魁來說确實是最好的。
原來她并不是那麽無情的。想通這點,陸雨間有點心花怒放。
他更着迷于觀察謝辭,那是個極其灑脫,極有情致的人,她會題詩竹葉,讓其順水而流;也會盛一杯月色,吹笛品蕭。會不遠萬離取來冰塊,将桃花封在其中,只為觀看那一剎的冰冷與豔麗;也會在某個山坡上種滿玉簪花,只因某人随口一句“僻來小園種玉簪”。
極至無情,卻也極至多情的人。
然而對于紅塵愛憎,她從不萦于心上。
陸雨間投其所好,兩人之間漸漸沒那麽生疏了,他對此歡喜不已。
她事不萦心,卻總有人想要将她拉入紅塵中。那是陸雨間的叔叔司馬岳,陸雨間原并姓陸,他是當今皇帝的私生子。
謝與馬,共天下的時代,世族門閥之間通婚是政治手段。謝家女兒謝道韞幾年前已經嫁給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此番便輪到謝辭了。
司馬岳在朝中勢力本就大,再與謝家聯姻直接威脅皇權,皇帝自然不肯,便暗诏陸雨間去謝家提親。
陸雨間思索良久,孤身來到謝家後院。
那時已是深秋,滿塘荷葉枯殘,卻并未拔去,想是留得殘荷聽雨聲。此時雨滴沙沙地敲打着殘荷,謝辭側倚在湖心的亭子裏閉目聆聽,折扇随着節奏有意無意地敲打着額角,氣質淡雅,神态閑适。
陸雨間坐在她對面,手撐着額角随她聆聽。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敲打欄杆的聲音,睜開眼對上她清潤溫軟的眸子,烏黑的發絲被風一吹,拂到他面上,帶着梨花甜香。
謝辭瞧瞧他腰間竹笛,“終日見你佩着它,卻未曾聽你吹過。”
“你若喜歡,我為你吹奏一曲。”
“甚好。”
他卻不想此時吹,想留着她一個承諾,來日再見。“只是在這雨聲吹笛,倒渾了天簌。……不如等來日,雪落梅開時,一夜橫笛,吹徹梅花,如何?”
“如此更好。”
陸雨間躊躇了會兒,“我此來卻是為件俗事,”鼓起勇氣,“你可願……與我結成連理?”
謝辭詫異回首,“嗯?”
在她注視下陸雨間的語調都有些不穩,“世族子弟,聯姻再所難免,倘若……倘若你未有心儀之人,不如與我……結成連理,彼此相熟,也不算為難。日後……”極力壓下心裏的傷感,“日後你若遇到心儀之人,我便……放你自由,如何?”
謝辭轉身立于亭邊,語氣依舊淡然,“我明白,只是謝家兒女,一但答應的事,縱然再不願,也要做到最好。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雖然知道是這種結果,陸雨間還是難受的呼吸困難。
不懂愛的人是可悲的,愛上不懂愛的自己,更是可悲。
可是,他還忍不住為她着想,“那你,該如何回絕皇叔呢?他明日便要來提親了。”
“自會有辦法。”
陸雨間艱澀道:“只是做場戲,替謝相解圍,況且你并未有心儀之人,也不願?”
“我不願違背自己的心。”不願像謝安一樣,心念着東山,卻為一家人出仕;不願像謝道韞,不喜歡王凝之,還要盡職盡責的做着王夫人;也不願像謝玄,分明想做個孤舟獨釣的逍遙漁翁,卻做了掌握生殺權的将軍。
誠然他們是謝家的驕傲,是無私是值得敬佩的,可是他們不快活。而她只願做個随性的人,不為形殁,不為心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