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層錦緞浮動着暗光,花瓣一樣委落下來,軟軟搭在姬傾的腰際,愈發襯得那線條硬朗利落。

司扶風下意識瞥了一眼,筆直的腰背上肌肉緊繃,而兩側收出迫人的氣勢,一路延伸向堆積的錦繡之下。

再往錦繡深處,看不見的絕色叫人遐思。

她深深吸了口冷氣,心口像沸騰着,聲音都打起顫兒來:

“那、那個,你可以穿着亵衣的,你別脫啊……”

姬傾遒勁的胳膊撐在膝頭,似有似無地朝她靠過來,語氣聽着坦然無辜,那笑意朦胧的眼睛、卻像溶着月色的薄霧,攏在人身周,煙煙袅袅、迷迷離離,便叫人暈暈乎乎、酥癢了心神:

“我怕大夫你聽不清啊。”

他的氣息拂動着她鬓角的發絲,那輕輕的癢,卻火星子落在身上一般無法忽略:

“我這樣相信大夫,大夫可要對我的身子負責。”

司扶風小口小口急促地呼吸着冷氣,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可喉頭卻幹得要裂開,聲音被灼熱的溫度撓了癢癢,便顫抖着沙啞起來:

“我……我給你聽聽。”

她噌一下起身,落荒而逃似的竄到姬傾背後。姬傾便噙着笑側過臉,交織的睫影霧一樣攏下來,蛾眉月一般的弧度挑起來、勾住了她的心魂。

那眼睫在水光裏顫動,她的心便被那蟬翼似的尖尖兒撓着,叫嚣着、瘋鬧着顫抖起來。

骨血裏蔓延着酥麻的癢。

司扶風覺得自己似乎發燒了,臉頰像一顆熟透的蜜桃,一碰就淌出甜水來。她費勁了力氣把眼睛挪到姬傾的背上,那勻稱的骨肉一看便手感極佳,骨骼撐起的線條更是孤峻疏冷,像冰像鐵,卻熾熱得叫人心驚。

連縱橫的傷疤都寫滿了舊事的韻味,一道一道,叫人想沿着它們的紋理,細細描繪——

用指尖、用唇齒。

司扶風幾乎是下意識地擡起了手,懸停在他峻峭的肩胛上,但哪怕隔着冰冷的空氣,他的體溫依舊熾熱得灼人。

燙得她指尖的薄繭都刺癢起來。

她咽了口唾沫,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你背後這些,是誰傷的?”

姬傾似是笑了:“太多了,記不清。”

他挑了挑眉,向後仰了仰,那纖長的脖頸便拉扯出流暢的線條,薄冰般脆弱的肌膚下,透出的血色嫣紅誘人:

“不過,我把他們都殺了。”

司扶風慢慢攢緊了手,紗布勒着掌紋,凍瘡又疼又癢,她垂下眼睛,聲音平靜下來,像那吞吐着暗光的鋒芒:

“我還差一個。”

“還有兩個月,是我父王的第三個忌日。有一個人,我要在那天之前殺了他。”

姬傾沉默了片刻,輕聲說出個名字:“滿都拉圖。”

司扶風緩緩放下了手,錯愕的偏頭看他:“你怎……

“三年前,平虜關前,鬼虜大汗親征,真正的指揮卻是滿都拉圖。他骁勇善戰,也狡詐惡毒,對大胤風土更是了如指掌,最善玩弄人心。那時我身陷囹圄,想提醒你們卻無能為力。”

姬傾的側臉被黑暗淹沒,誰也看不清他的靜默和沉痛:“但如今,我有辦法幫你,也一定會幫你。”

司扶風沉默了片刻,聲音很低很輕:

“……

她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可是想到姬傾反正也看不見,幹脆便由着自己難過一會:

“你當時身陷囹圄,是為什麽?”

姬傾望向沒有盡頭的黑暗,那沒有盡頭的虛無裏仿佛翻湧着寂靜的風暴。他的眸光染了深色,便邈遠而疏離起來:

“當年的掌印太監、東廠提督郁玟,他是我的師傅,他被人陷害入獄,我自然也無法幸免。”

“後來我親手殺了他,皇上便赦免我活了下來,披着绮羅金玉,踩着親人的血,成了今日萬人畏懼的模樣。”

他勾了勾唇,垂落的眼簾下卻沒有一點笑意,那眸子深深沉沉,像一道裝滿靜默和虛無的深淵:

“不過就像我方才說得,傷我的人,已經都死了。”

司扶風驟然想起了恪王那滲透惡毒的聲音,但她比誰都明白,人生在世、有諸多身不由己。

很多時候,活着的人才是生不如死。

地獄有沒有火她尚不清楚,但人間有,夜夜燒得骨肉滾燙崩裂,一碰就碎成猩紅的殘渣。

面前人便是如此。

司扶風恍惚地想,一定是空氣太冷,冷得她的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

“沒事了,以後有人傷你,我替你殺了他們。”

“我十一歲就殺人了,無論再殺多少個,于我而言,不過是在數不清的血債上,再添記不清的一筆罷了。”

“殺人這件事做慣了,比睡着還容易。”

姬傾沉默了片刻,意識到了什麽,聲音驟然溫柔下來,像一團雲、朝她圍攏而來,想要裹住她:

“你今日,是不是心裏難過?”

司扶風牽起一個笑,聲音輕輕的顫:

“我只是想我父王了。”

姬傾動了動唇,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輕輕嘆了口氣,這便要轉身,然而身後有人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裹了紗布的手并不細膩,卻玲珑小巧,掩不住他疏峻的肩頭。

司扶風倔強的聲氣裏帶了些鼻音:

“不許回頭!”

“我是大夫,不許你回頭。”

姬傾沉默了一會,終是背對着她,安靜地微笑了一下,聲音淺淺柔柔,幾乎要融化在暗影裏,消散成一縷冷香:

“好,我不回頭。”

“都聽你的。”

身後的姑娘深深吸了口氣,那顫抖的聲氣裏艱難地染上些笑意:

“我替你聽聽。等我貼上來,你就深呼吸。”

姬傾還沒來得及點頭,背後緊致的肌膚上,便毫無預兆地烙上一片熾熱。

那柔軟細膩的觸感,幾乎要透過皮膚,陷進他的血肉裏,滲進他的骨骼裏,像一團滾燙的秘藥,連心髒和神志都能融化。

眼睫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呼吸也無法察覺的急促,繃緊的脊梁和小腹硬得發脹,他恨不得縱着全身的血氣,去淹沒吞噬背後的那片柔軟。

吞進心口,護在心頭,她便只在他一個人懷裏暖着,他可以用熾熱的骨血養着她,叫誰也不能觸到她一根頭發絲兒。

到了夜裏,他便用自己的唇齒和體溫,融化她夢裏的冰冷人間。

可是姑娘迷茫的聲氣響起時,姬傾一瞬間便攥緊了衣擺,藏起了所有的渴望和欲想。

司扶風似乎有些不解,惆悵地嘀咕着:

“聽着沒有震傷,但是……”

“你這呼吸也太急了些,咱們回去找個大夫好好看看,別是有什麽隐疾。”

姬傾藏着自己筋絡繃緊的手,胸膛裏回蕩着克制的一聲“好”。司扶風便伸手替他把錦袍攏上來,遮住了那滿身雪色與春色。

她仔細地替他掩好領口,擡頭看着他的時候,一臉鄭重,語重心長裏全是教訓:

“仗着年紀輕這樣吹風,小心老了得風濕!”

姬傾喉嚨裏灼熱的欲望便梗了一下,姑娘每每出口清奇,他這樣的口才,卻總也接不上話。

他苦笑着站起來,一層層整理好衣裳,腰間環佩磕在錯金的刀鞘上,叮叮當當脆響。

司扶風拍了拍衣擺上的塵灰,眉眼裏又是那樣的明朗澄澈,任誰也瞧不出,她的心頭曾籠着萬裏陰雲。

這世上偏有這種姑娘,她大方的笑,卻悄悄的難過。

不叫這人間知道。

姬傾輕輕嘆了口氣,摸出懷裏的火折子,吹出火苗來,放在她面前。司扶風微微一怔,姬傾笑了笑,聲氣輕柔:

“待着也無事,你不是想進去看看嗎?我陪你。”

司扶風綻開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正要接過那火折子,姬傾卻收回了手:

“平日裏什麽都可以由着你,但你今日才動了武,身上的傷經不起折騰了,眼下就乖乖跟着我,不許逞強。”

司扶風悻悻地收回手,仰着毛茸茸的腦袋,眨着一雙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姬傾心裏一軟,恨不得立刻要把火折子給她。他清了清嗓子,狠心挪開眼睛,聲氣淡淡:

“等你傷好了,便是想爬到天邊上也使得。”

說着便往甬道裏探了探,見火苗微動,知道氣流暢通,這才朝司扶風點點頭:

“快來吧。”

那隧道狹窄矮小,他一路貓着腰仔細探查,确認了沒有機關、便領着司扶風一路往深處走。

兩邊的石壁上鑿着粗糙的浮雕,司扶風伸手撫摸了一下那古老的痕跡,迷惑地皺了皺眉:

“這也太簡陋了。”

姬傾舉高手裏的火折子,讓她能看清浮雕的細節。司扶風上上下下仔細掃了一遍,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個駕鶴騰雲的女子身上,聲氣裏帶了恍然大悟的意思:

“這不是個皇帝,這是個女……公主?還是後妃?”

前方便是厚重的墓門,上面只簡單刻了幾筆雲紋,甚至連粗陋的雕琢痕跡都不曾打磨,似乎十分倉促潦草。

姬傾也有些疑惑,他手上微微發力,甚至沒用上什麽力氣,那石門便嗚咽一聲,緩緩啓開了一條縫。

司扶風趕緊就着縫隙抵住了石門邊緣,兩個人一道用力,很快就把石門推得洞開。司扶風拂開面前騰起的煙塵,小臉皺成一團:

“這也忒奇怪,連個封門石都沒有,再怎麽薄葬,也不至于如此啊。”

姬傾微微颔首,贊同着她的看法。他望向跳蕩着昏暗火光的浮雕。那駕鶴西去的女子不舍的望向故國,似是無限哀婉思念。

而那些匍匐在地,為她哭泣挽留的親人,似乎……

他心頭猛地一跳,一個隐秘的猜想緩緩拂開了時間的積塵和灰燼,一點點從假相深處浮了出來。

姬傾取下石門邊的火炬,就着折子的火點燃。火光一瞬間便照亮了前路,而昏昏光影的邊緣,模糊的暗色裏,暗紅的棺椁無聲躺在黑暗的懷抱中。

他盯着那棺椁,看了司扶風一眼,垂着睫影,似有似無地笑:

“有一件事,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現在我大概能猜到了。”

司扶風的眼睛唰一下亮起來,滿臉急切的追問:

“什麽事!”

姬傾的側臉攏在火光裏,那融融的光勾勒出疏冷的輪廓,像歲月塵封的冰雕:

“我師父的死。”

他頓了頓,目光幽幽落在那孤獨的棺椁上:

“現在想來,也許、和一個瘋女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