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說着, 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她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一件多麽致命的事,那隐藏的危險像一道岩漿洪流, 幾十年來,都被一層紙隐隐約約擋住了。

而她就要戳開那層紙,火焰和死亡她若是擋不住, 就能在一瞬間吞沒大胤。

她急惶惶地跑過去,拿了标旗過來,一個個在地上擺着:

“成年之人,便脫胎換骨、取代別人的身份, 而其中最好冒充的,就是流民。”

“若是孩子,那就更加簡單,直接扔進棄嬰堂, 待他們長大之後, 再完成各自的使命。”

“棄嬰比成人更好潛伏, 他們身份幹淨、毫無疑點,所以可以是皇帝的心頭所愛, 可以是禦前伺候的太監,那麽……市井之中、朝堂之上、甚至軍隊裏, 有多少人是這樣的存在?

她說着說着,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

大胤河山八千裏、蒼生數百萬, 而其中有多少, 是他們查也查不出、摸也摸不到的敵人?

眼下還在把酒言歡、并肩作戰的朋友,會不會下一刻、就調轉了刀鋒,在睡夢裏、一刀撕開他們的咽喉?

她的喉頭哽咽了一下,穿堂的冷風拂過她的發絲, 連兩鬓的肌膚都在繃緊了發麻。

于是聲音也微微地顫抖着:

“如果……如果我猜對了,那多少年之前,便有人在苦心謀劃?”

“如果我猜對了,那這人間,難道藏滿了惡鬼。人走在鬼的底盤上,那這一口人氣,豈不是随他們收割……”

姬傾沉默了片刻,終是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再看向司扶風時,眼裏竟沉着前所未有的哀意和沉重:

“對,你猜得沒錯。”

“這個局,早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前,執子的人、就開始拿人命博弈了。”

“除卻你我,幾十年間,有無數人想撕破背後的陰謀。他們前赴後繼地倒在了棋盤上,你我現在立足的土地,浸透了先人的血。”

司扶風只覺得渾身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來。

四面八方的隐秘暗角裏,有竊竊私語的黑暗彙成一道大河。它們裹挾着饑腸辘辘的亡靈和嗜血的鬼魂,冰冷地乘着黃土下的幽泉,沒過她的呼吸和頭頂,也沒過起伏的大山與江海。

一路奔湧向搖搖欲墜的烈陽。

她難以置信地搖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的顫:

“不可能,就算是替換了這樣多的人,他們需要的、依然是以一敵百的士兵。”

“棄嬰可以從小在育兒堂訓練,那成人呢?”

“若是要訓練成人,那需要大規模的場地、精良的武器和經年的訓練,未免過于引人注目……”

她說着,忽然卻僵住了。

她知道他們怎麽訓練成人了,譬如那夜劉平府上的逃兵。

先通過戶部安排,死戶不予以批注和銷戶,那就成了最好的空戶。死人不會來幹擾他們,他們便可堂而皇之的由兵部安排,各自進入兵營,在大胤的角落蟄伏等待。

大胤不允許軍戶随意脫籍,更不允許普通人随意進京。所以需要的那日,他們再換上流民的黃冊,千裏迢迢奔赴向大胤的心髒。

她猜得沒錯,幾十年來,他們已經摩挲出了一個惡毒的連環。

也許宋培然在戶部只待了五年,但五年之前,戶部又出現過多少個宋培然?

陳家之前,又出了多少個飽食了大胤血肉的貴胄?

姬傾緩緩別過臉,他的目光穿過茫茫夜色,望向千萬裏河山。那每一座山的起伏、每一條江的蜿蜒,都是他曾夜夜描摹、日日牽挂的熟悉。

可這一剎那,這河山上奔亡着吃人的鬼,這人間,陌生得叫他也心生寒意。

他再開口時,笑意悲涼:

“你又猜對了。”

“鸠占鵲巢、借花獻佛,他們要的士兵,大胤替他們訓練了。”

“大胤親手鍛造的利器,如今、架在了我們自己的咽喉上。”

司扶風後退了一步,她定定地望着姬傾,眼裏浮動着燈火,像是茫然、像是隐怒:

“有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因為挖掘這個秘密而死的?”

“你的師傅是不是也……”

姬傾勾起一個笑,眸光落在晚天上,像一塊冰冷沉鐵,緩緩被夜色的海洋淹沒:

“他是。而除他之外,僅我所知,還有幾千名忠臣、良将、番子、錦衣衛甚至內廷的女官因追查此事而亡。他們中許多人,連完整的姓名也不曾留下,只留下了蛛絲馬跡、在指引今日的我們。”

“也許這一路上,他們一邊為死去的同伴灑下烈酒,一邊痛飲一杯,繼續往死路盡頭走。他們的昨日,極可能、便是你我的明日。”

姬傾的聲音在微微顫動,然而他沒有來得及說出下一句話,司扶風忽然狠狠勾着他腰間的金帶,把他往懷裏一拽。

他的身體重重壓在少女的軀體上,熾熱的溫度交疊着,而那姑娘靠在柱子上,明明被他圈在懷裏仰頭看他,卻沒有一點羞怯的姿态。

反而眸光亮得迫人:

“我不怕。”

“你說、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人,那這漫漫長夜,你我便不是獨行。”

她忽然綻開一個神氣的笑,那是寒風吹不散的執拗、是夜色壓不彎的驕傲。她所在處,連晦暗的燭火、也明豔得照亮了滿目河山:

“敵人藏在夜裏,但還有許多和你我一樣的人,也走在這夜色裏。朝堂、東廠、錦衣衛、軍中,甚至閨閣內院、販夫走卒,他們之中,有敵人、也有你我的同伴!”

“何況這所有人之外,我還有你。”

姬傾的心口在劇烈顫抖,他的呼吸深切又綿長,開口時、連唇都在顫:

“你……”

“你聽我說完!”司扶風望着他,歪歪頭笑了。

她猛地擡起手,扣住了姬傾的腰,把他往自己懷裏按。姬傾只覺得脊梁上一陣戰栗,有火燒在骨血裏,燒得人的腰肢、又軟又硬。

司扶風環着他的腰,眸子亮得像浸了星河天水:

“我知道,舉火之人最是孤獨艱辛,這麽些年,你辛苦了。”

“但走在夜裏,第一眼能看見的,便是火光、而不是黑暗。”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但我走進黑暗,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舉火的你。是你手心的火,讓我在這漫漫人海、茫茫黑夜裏奔你而來。”

她歪歪腦袋,笑得慧黠又神氣:“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麽給你送點心嗎?”

“我其實早就想好了,但是我不能說。”

“等我殺了滿都拉圖,等我過了孝期,我給你一個答案,一個能讓你安心一輩子的答案。”

姬傾的心猛地一沉,複而又羽毛一般漂浮起來。沉浮之間,他感覺自己宛若溺水的人,面前似乎是希望、又似乎是幻覺,那窒息的痛苦與快意交織在一處,讓他煎熬而期待。

他的心仿佛被她攥在了手裏,一陣溫熱、一陣緊縮,連那淅瀝的血都叫她掐得支離破碎、酣暢淋漓。今夜于他,是赴死前的痛定,也是走向明光的暢快。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得攏不到一處,喉間哽了許久,才艱難地咽下一個字:

“好。”

他的臉上慢慢浮出了笑容,宛若一道迫不及待的豔火:

“那我就祝滿都拉圖大将軍,日夜兼程、早赴黃泉。”

司扶風噗嗤一聲笑了,她仰着臉看着他:

“好,等我拎着他的腦袋,來給你答案。”

晚風嗚咽,遠處的蒼山頂上,有戍邊人的火把在明滅。

旅人走進黑夜,第一眼便能看見他的火炬。

若有人向他奔赴,哪怕到那時、舉火的人已不在世間,也會有人再舉起那微光,星火不滅、便有前路。

人們說,光明不滅、則夜色不滅。

沒錯,夜色亘古。

但長夜有火。

……

馬車走到邊境線的時候,駕車的人忽然勒住了馬兒。

車裏有人說話,聲音有些虛弱、但那笑意倒是明朗:

“大檔頭,後頭還跟着追兵呢,咱們把人家小汗父子倆滅了口,可還有大汗的那許多侍衛呢。被追上了、怕是要砸碎了骨頭喂豬。”

鬥笠被人掀了起來,底下露出大檔頭的臉。他靠着車壁,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盡管車裏的人看不見。

“已經到邊界線了,咱家送個朋友,馬上就啓程。”

他起身,寬大的袍袖瀉下來,一點雪白沿着他的胸膛、腰肢、長腿,交纏着親昵地滑落而下。

白蛇落在地上,歪歪頭看着他。

大檔頭俯身伸手,憐惜地在它眉心一點。

他半跪下身子,飛挑眉目竟散了那妩媚的凜冽。

聲氣裏全是溫軟,像是眷戀、像是惜別:

“我到家了,你也該回家了。”

“這一路謝謝你,人心險惡,在你的自在山谷裏遨游,往雪山更深處走。”

“永遠不要再見世人。”

白蛇盯着他好一會,忽然吐出顫抖的紅信,一寸寸摩挲過他的臉頰。大檔頭的唇顫了顫,伸手撫了撫它的脊背:

“也許此生不複再見了,但我朋友不多,我會記住你的。”

白蛇在他下颚蹭了蹭,望向他,看了最後一眼。

那是來自自由天地的告別,它毫不猶豫地陪他來,也決絕的離開。

它擰過身子,匍匐進荒草裏,像一道蜿蜒的雪痕、眨眼消散在廣闊寒天裏。

大檔頭望着白蛇消失的天際,那裏似乎有人朝他揮了揮手。

但他定睛去看,那裏只有荒煙浮動。

身後又傳來那個聲音:“沒給你的朋友取個名字?”

大檔頭俯瞰着沒膝的荒草,搖了搖頭:

“它們是天地孕育的靈物,人不配為天地命名。”

他複又蓋上了鬥笠,坐回車前,一抖缰繩,唇邊勾起陌上花開般的笑:

“走了,回家。”

馬車碾過荒草,車轍印延伸向天際的垂雲。

雲天之下有城關,城關之後,是鄉愁的解藥。

……

深夜,東宮。

太子劇烈的咳嗽聲回蕩在寝宮的時候,天上的雨卻停了。燭火星光般浮動在銅枝立燈上,搖曳得人眼目暈眩。

宮人們急惶惶地端着湯藥過來,姬傾接過,親口嘗了、才半跪在床沿,吹溫了遞過去。

太子卻沒有動。

宮人替他擦了唇邊濕漉漉的血痕,他急促地喘了好一會,才艱難地開口:

“姬傾嗎?”

“這樣黑,你不點燈會不會摔着……”

就着熱水擰着帕子的宮人微微一怔,下意識說了句:

“太子殿下,燭火不夠亮嗎……”

他話音未落,對上了姬傾的眼睛。

那眸子沉下去,眼睫卻飛着鋒利如刀的薄光。宮人心裏一驚,忽然明白過來,慘白了臉要跪下來,但姬傾緩緩擡起了一只玉白的手,壓在了唇上。

一剎那,他毛骨聳立、卻噤若寒蟬。

姬傾望向太子,沉默了許久,剛要開口。

卻是太子搶了先,他唇邊牽起的笑容苦澀而清淺:

“啊……姬傾,我看不到搖光回家了。”

姬傾的唇動了動,終是垂下了眸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子艱難地擡了擡手,在虛空中晃了晃,最後他只是靜默的笑: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