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栊外在悠悠飄着雪花, 宸妃便坐在木格子窗下看雪。

銅鏡裏倒映出她憔悴的臉,眸子裏的愁緒煙水般搖曳着,連發鬓的珠花也随着她深長的嘆息微顫。

大宮女弓着身、領着禪悅進門時, 他倆隔着窗便瞧見了梅枝下怔怔發呆的宸妃。

宸妃似乎陷在茫然無盡的哀愁裏,臉頰上一顆晶瑩淚珠緩緩落下來,全然沒發覺禪悅的到來。倒是掃雪的太監宮女們機靈, 立刻一個個噤了聲,吓得垂着手、在雪地裏站成整齊的兩列。

禪悅便在那绫傘下露出個和氣的笑:“你們娘娘這是怎麽了?宣王也回來了,娘娘看着卻不大如意的模樣。”

長春宮裏落雪紛紛,紅牆上漫過白雪的浪, 富麗中一片寂靜,沒人敢多說一句。

禪悅的眸子噙着隽雅的笑意,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便笑得愈發溫和了。但那管事太監瞥了一眼他的笑容, 卻一個趔趄差點歪倒在雪中。

最後還是領路的大宮女回了話:“禪悅公公, 我們娘娘這段時日一直做噩夢。這也是請您來的原因, 先頭有個小宮女叫黛純的,推拿很是了得, 每每經她舒活了筋絡,娘娘就能睡得好些。”

“可昨日起, 那小宮女就不見了蹤跡。娘娘又做了噩夢、心裏煩擾得緊,因此才請您來、幫忙尋一尋那孩子。”

禪悅看了一眼神思飄忽的宸妃, 只微微一笑:

“那黛純推拿時, 都用些什麽手法?”

大宮女躬身回話:“因着娘娘推拿時不喜旁人吵鬧,奴也只見過一次,倒也沒什麽不尋常的。不過是些普通的香油、都是太醫院看過的,應當是沒什麽問題。”

禪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又笑了:“還有別的嗎?你仔細想想。”

大宮女沉吟了片刻,微微挑了秀眉:“奴就覺得一處奇怪。”

“她手裏推拿用得東西,不似宮裏常用的玉板水精等物。卻是兩個黑沉沉的丸子,娘娘也好奇過,還特意尋來看了。”

“卻也不是玄鐵,只說是她家中秘傳,娘娘見不是藥物,便也沒放在心上。”

禪悅點點頭,微笑時卻輕輕嘆了口氣:

“那黛純不必尋了。”

“今晨太液池裏泡着個人,撈上來一看,雖面目腫了,但有人認出來,是你們宮裏的宮女。”

“應當是她了,你待會同咱家去認一認便是。”

底下站得宮人面面相觑,一陣冷風掠過後頸,他們便紛紛打了個寒顫,複又揣着手跪在雪裏,大氣也不敢出。

大宮女也有片刻的驚愕,然而她很快恢複了平靜,只躬了躬身子:

“是。”

禪悅望向宸妃,宸妃卻神思恍惚地倚在窗臺前哼着歌,薄雪落了滿頭也沒有發覺,眸光空茫又哀愁,仿佛陷在遙遠的回憶裏、院子裏的事與她全無幹系。

大宮女的臉色便有些擔憂,正要開口,禪悅卻笑了:

“娘娘并無大礙的,過幾日便會好了,只是……”

他緩緩掃了一眼滿臉驚懼的宮人們,綻開個清和的笑:

“只是這幾日,你們要看好了,烏桕、莨菪一類的藥材,絕不能讓你們娘娘接觸了。”

“不然的話,你們就可以想想,殉主的時候、用什麽法子了。”

他說完,輕笑一聲,舉着绫傘便出了門。

等他飄搖的衣擺消失在門後,管事太監才長長舒了口氣,緩緩從雪裏擡起僵硬的脖子。

陸陸續續有宮人直起身子,然而大宮女卻盯着方才禪悅站過的地方,一臉凝重。

管事太監緩步踱過去,觑着她的臉色,小心地問了句:

“這是怎麽了?”

大宮女這才回過神,她掃了一眼周圍尚在低聲議論的宮人們,壓低了聲音:

“前幾日,皇上好像連着都宿在娘娘這裏的。”

管事太監一愣,扯了扯她的袖子,急聲道:“你說這個做什麽?這是好事啊,如今宮裏得寵的只有咱們娘娘,這不好嗎?”

大宮女沉默了片刻,卻沒理他,只牽着裙擺追上了漫步于風雪中的禪悅。

禪悅并不回頭,他噙着抹似有似無地笑,走在那雪地裏,皂靴踩得白雪咯吱作響。大宮女平複了一下呼吸,觑着兩邊小太監都在一心掃雪,便隔了绫傘,輕聲輕氣的問了句:

“少監,養心殿那邊的事、宮裏有些傳聞。”

“該不會,是有人在我們娘娘身上下了套,讓皇上……”

禪悅的腳步頓住了,他停在白雪蜿蜒的紅牆前,伸出雪白的手,輕輕觸了觸橫斜而來的花枝。他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清朗,聲音卻有了深長的意味:

“有些話,咱家不點破,你是個聰明人,自己聽明白了就好。”

大宮女心頭一凜,喉間哽了一下,卻還是硬着頭皮說了句:“我們娘娘不知情的……”

禪悅笑了,輕嘆了一聲:“宸妃有福氣啊,不僅有你這樣忠心的宮人……”

“還有宣王那樣的好兒子。”

他“啪”一聲折斷了花枝,攏在大氅裏,噙着笑走遠了。

大宮女躬着身送他離開,等那清秀的身骨消失在轉角,她才緩緩直起身,眉目間、有拼命壓抑的喜色:娘娘沒事了!

宣王殿下。

大胤、只有娘娘的宣王殿下了啊。

……

“曼珠沙華,倭國人稱它為彼岸花。”

“因着它多生于墓地裏,那邊将它視為接引亡靈、開向輪回的陰土之花。”

“據說根莖有劇毒,可引起痙攣、影響神志,重可致死。”

诏獄中,大檔頭一寸寸撫摸着火紅的畫卷,眸光涼絲絲落在應慎身上。

應慎蜷在角落假寐,仿佛感受到了大檔頭刀子一樣鋒利涼薄的眼神,他一個哆嗦、微微将眼皮打開條縫。才一對上那噙着笑的妙目,便又迅速合攏來,巴不得連條縫也不留。

“起來吧,說說你倆怎麽回事。”

大檔頭嘩一聲扔下手裏的卷軸,悠閑地就着火光撫了撫自己豔紅的指甲。應慎捂着臉裝死,卻是斜靠在栅欄上的段瀾緩緩開了口:

“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有什麽好問得?”

大檔頭輕笑一聲,在他身邊蹲下來,攤開傷疤縱橫的掌心,上面一方沁了血漬的木牌在火光中泛着喑啞的光澤。

段瀾驟然回身,隔着栅欄就來抓他的胳膊。大檔頭卻輕盈地退開一步,臉上那魅然的笑容消弭得幹幹淨淨,只有鄭重:

“你有朋友,咱家也有。”

“咱家的朋友、親人、恩人,都是或直接、或間接的被這些倭寇所害。”

“咱家一直想着為他們逃回公道,你不想嗎?”

段瀾死死扣住栅欄,盯着他手裏的木牌,大檔頭微微挑起秀眉,毫不遲疑地對視回去。

良久,段瀾才長長呼了口氣,轉身背對着他,聲音沉緩:

“複仇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們不要扯上應大哥。”

“他與我們老大當年是至交好友,老大來逐浪營當斥候以後,曾對我們說、若是進京,一定替他向應大哥問好。”

“可惜……老大不在了,我也并不是來問好,而是來求他治傷。”

大檔頭掃了一眼角落裏緩緩起身的應慎,應慎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壯起膽子、哆哆嗦嗦說了句:

“下官、下官小的時候不會水性,多虧阏逢當年拼死相救,不然也沒有下官的今天。”

“他拿了阏逢的信物來見下官,下官念及阏逢舊情,便為他治了傷。”

他說着,忽然正了正衣冠,朝大檔頭深深的跪伏下去:

“雖然段瀾殺了人,但請大檔頭想一想他的遭遇,換做您、換做我、換做世上任何一個人,可能平心靜氣、袖手旁觀?”

大檔頭沒理會他,只看向段瀾滄桑的背影:“年紀輕輕的,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段瀾猛地攢緊了身下枯敗的稻草,那鋒利的邊緣摩擦着他滿手的厚繭,發出簌簌的悶響。他的聲音便墨一般緩緩鋪開在火光裏:

“八年前,我們和平常一樣,駕船前往沿岸海島巡航。”

“海上忽然起了風暴,倒也正常,我們早已習慣了。那點小浪,于我們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麽。”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們按照避難的航線,前往其中一座島嶼避風的時候。海浪裏突然破出了一艘船,船上懸着黑帆。”

“我們出來是例行的巡航,又因為近海,船上并沒有配備火炮。而更重要的是,斥候的航線是機密,但那艘船顯然是沖我們而來,在靠近的一刻,它就加快了速度,用沖角迅速撞毀了我們的船只。”

“有人落進了海裏,有人跟我一樣,拔出刀來反抗。然而沒有用,敵人有備而來,無論是人數還是裝備,他們都是碾壓的姿态。”

“阏逢引燃船只之前,把我們年輕的幾個全部踹進了海裏。他大喊着,叫我們一定要活着回到大胤的疆土,告訴所有人,倭寇、又回來了!”

大檔頭輕輕吸了口冷氣,低聲問:“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

段瀾忽然發出低低的笑,他的肩在顫,搖頭的時候,影子在火光中搖擺:

“不,我們幾個、都活下來了。”

“我們回到軍營,把這件事禀報給我們的營将,營将當然安撫了我們、說要立刻上奏朝廷。”

“終于逃出了生天,每個人都是悲傷又慶幸的。那天夜裏,我們睡在軍醫的帳篷裏。軍醫給我們端了湯藥,他們便像喝酒一樣、互相碰着碗,感慨着幹了下去。只有我年紀小,抓着阏逢的信物在哭。”

“但是很快,他們就一個個倒下了。血從他們嘴巴裏湧出來,我連捂都捂不住。”

大檔頭緩緩擡起臉,面色一片冰冷:“逐浪營有問題……”

段瀾沉默了片刻,緩緩側過臉,嘴角噙着冰冷的笑:

“你覺得,只有逐浪營有問題?”

大檔頭慢慢挑起眉,一點懷疑從他眸中緩緩漫起,在火光裏浮動閃爍:

“八年前……成嘉十五年?”

成嘉十五年……

大檔頭微微眯起狹長的眼,黑沉沉的眸光冰水一般淌落下來:

“前任東南總兵、抗倭名将周蔭海病逝……”

段瀾深吸了一口氣,後腦勺重重靠在栅欄上,火光在他眸中跳蕩,像一顆舞動的淚:

“我逃出軍營之後,一直在周邊潛伏。”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見那些倭寇悄悄靠了岸,當時的總兵已經不是周蔭海了,那位總兵就在岸邊等他們,我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

“是看見一個少年跟着他上了岸,少年手裏提着個東西,我好不容易看仔細了,居然是阏逢的頭顱。”

“第二天,這顆頭顱就被扔在了前任東南總兵周蔭海致仕後隐居的山田裏。”

“沒過多久,周蔭海就病逝了。”

大檔頭緩緩望向應慎,眸子微微睜大了。

應慎直起身,微微擦了擦眼角的淚,笑着搖了搖頭:

“阏逢……天幹地支代稱……”

“前任東南總兵周蔭海并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

“他的女兒随夫家在京城定居,膝下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孩子。只是一成年,那孩子便滿腔熱血去了粵州軍營,誓要追随外祖的步伐。”

“那孩子小時候,住在應家邊上。”

“阏逢、就是抗倭名将周蔭海、唯一的後人。”

應慎沉默了一下,半晌,才牽起個苦澀的笑容:

“周蔭海抗倭一世,無數倭寇死在他的刀下。”

“但他恐怕沒想到。”

“倭寇沒有戰勝他,是胤人,替他們拿起了複仇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