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蔽日, 哀嚎四起。
一匹赤馬沖破了黑煙,勒住馬蹄的剎那,嵌着多寶的金帶因着疾馳撞得叮當作響。
煙霧被沖散了, 其下便露出姬傾玉白的臉。他的眼眶紅得要滴出血來,朝番子們大喊的時候,聲音因為煙氣嗆人而有些嘶啞:
“郡主呢?!”
兩個番子正從坍塌的牆壁下擡出個泛着銀光的人來, 姬傾瞬間眼皮一跳,一撩衣擺就下了馬。才走了兩步,那銀光一閃,卻一抹浮着銀色的織錦。
再看那身着錦衣、抱着胳膊哀嚎的青年, 分明是太常寺卿家的大公子。
姬傾微微松了口氣,順手替他正了骨,急促地問番子們:“傷亡多少人?郡主是否無礙?”
番子擦了把臉上的黑灰,指着一整片斷壁殘垣感慨:
“回廠公, 多虧郡主發現得早, 咱們的人倒是撤出這條街了。但是這些老爺太太們不肯聽咱們的, 所以被謝府的爆炸牽連,有幾個年紀大的老太爺們因着驚吓沒了, 但大部分都是被瓦礫壓着受了傷。郡主就在那邊找東西,廠公往前兩步就能看見。”
姬傾微微颔首, 他大步闖進濃煙裏,一路往番子指得方向走。行色匆匆的錦衣衛們架着傷員不斷自他身邊穿梭而過, 姬傾便掩着口鼻, 朝煙霧深處大喊:
“司扶風!”
“哎?誰喊我呢?姬傾嗎?”
他腳下正前方,堆滿了碎磚破瓦的大坑裏有人喊着、往中間走了幾步。一對上姬傾的眼睛,司扶風便在熏得黑黢黢的臉上擦了一把,眨着一雙亮晶晶地眼睛朝他挑眉:
“嘿, 你膽兒肥了,就敢喊我大名啦!”
姬傾衣擺一晃,人便縱身跳進了坑裏。他抓着司扶風的胳膊把她轉了個圈,這才緩緩吐出心口憋着的冷氣,用袖子狠狠替她揩着臉:
“喊你大名怎麽了?才炸完的地方,你也敢站在這!萬一再塌一次怎麽辦?找什麽比你命還重要?”
司扶風臉蛋被他揉得發疼,于是一把拍開他的手,往尚在蜿蜒着火苗的瓦礫堆裏一指,幽幽嘆了口氣:
“也算是找着了東西吧,你自己看看。”
姬傾往斷磚碎瓦裏一看,只見番子們正撲着火,從裏頭陸陸續續翻出些東西來——
有穿着皂靴的腿,有拖着內髒的半截身子,還有一只保養得當的手、食指上的翡翠指環碎得只剩了一半,但那迎着光跳蕩水色的青翠,卻是貴胄中也不可多得的好貨。
姬傾記得,宮中有幾枚這樣的珍品,一枚給了榮妃,還有一枚——
“是謝夢萊的夫人。”
姬傾微微皺起了眉。
司扶風點點頭,盯着那些碎肉殘肢,輕聲靠過去:“會不會是障眼法,畢竟都沒有完整的屍身了,若是用別人的屍體來代替……”
姬傾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他連謝璀都能利用,何況是夫人呢。”
司扶風像是想起了什麽,自語般說了句:“奇怪……之前那個元峤,在完成任務後也被人控制着來殺謝璀?也是謝太傅嗎?他這樣厭惡的自己的孩子嗎?”
姬傾望向漫天黑煙,周圍有隐隐的哀嚎此起彼伏,碎肉在火焰下逐漸焦灼的氣味一陣陣鑽進鼻間,連他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謝夢萊的确夠厲害,他的很多舉動、在一開始會讓人覺得捉摸不透,甚至是覺得對自己有益。但這些都是用來迷惑眼睛的煙霧,只為了掩護他真正的盟友。”
“比如那日在提督府,攔住你殺恪王的舉動,假意與你套近乎。”
“再比如那日禦前對峙,他仿佛咬定了恪王不放,一定要他拿出扳指來對峙。”
“但到如今一想,這些事,他不做、一樣會有人來做。他做了,也并沒有什麽損害,甚至能讓人覺得,他與恪王素有嫌隙。”
“可他明明是個和事佬,平日內閣中事,他都極其乖覺地和稀泥,似乎将掌政大權都交還給了皇帝和東廠。唯獨在事關恪王的事上,他每一次都刻意站在了恪王的對立面。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國本一事上有所圖謀,現在看來,是故意讓外人覺得,他倆并無瓜葛。”
司扶風望着滿地排列整齊的斷肢,神色不由得微冷:“謝太傅心思狠毒得緊,我看了,這些人在爆炸前就死了。有些斷肢上尚有刀痕,想必是謝太傅把他們全殺了鎖在地窖裏。做出一副謝府遭劫、空無一人的樣子,好引我進謝宅查看。”
“本來我還沒覺出來什麽,就是柔訓那侍衛長頗為奇怪,一來就催我進謝府。我便有些疑惑,這才尋思出來、就算有人要示威,為什麽不把謝璀直接丢到提督府門口?”
“轉眼一想,丢在提督府門口,反而不是我來查。也許是大檔頭、也許是二檔頭,但我一定會跟你去诏獄,畢竟于我而言,真相可比謝府重要得多。”
“但偏偏扔在公主府門口,柔訓第一個求助的,一定會是我。我不可能放着柔訓不管,所以我一定會來。只要我進了謝府,他們就會引燃炸藥,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扛不住火藥的威力。”
姬傾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也不顧周圍有人,伸手便攬住她抱了抱,下巴抵在她額頭,仿佛很是疲憊地嘆着:
“幸好你反應過來了,不然不僅僅是你,東廠這些人、今日都要折在這裏。”
司扶風臉埋在他懷中,聲音便有些悶悶地:“不過京城這些大老爺忒難講話了,我去捉那侍衛長之前,就叫番子去撤離周圍這些高門大戶,結果好些人家都不當回事,非得拖到底下等着的人點了炸藥,要不然也不會受這一場波及。”
姬傾也嘆了口氣:“他們是睡慣了錦繡的綿羊,恐怕謝夫人也一樣,直到死前的那一刻、估摸着都沒能想到,睡榻之側共眠了幾十年的老好人丈夫,平日裏如何恩愛、如何舉案齊眉,卻是能在一夜之間親手血洗全家、連自己兒子也不放過的倭寇。”
司扶風在他懷裏一震,擡起臉來時,聲音便有些擡高了:“倭寇?!”
她這一嗓子,周圍便有不明所以的番子看過來,司扶風便趕緊清了清嗓,假裝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壓低了聲氣:
“回去說。”
姬傾點點頭,司扶風像是想起了什麽,臉色便有些不好:“這麽大的事兒,皇伯伯那邊會不會不好交差?”
姬傾四下看了看,見番子們都還忙着各自手上的事,便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
“皇上突發急病,恐怕時日無多了。”
司扶風一驚,微微攥緊了他的袖口:“也是謝夢萊做得?”
姬傾望向斜飛的黑煙之後、皇城若隐若現的金頂,長眉緩緩蹙起來:
“給皇上下毒,必要躲過貼身太監的眼睛。”
“但禪悅最是機敏,若要繞開他的視線,恐怕只有一種可能。”
司扶風望着他俊美無俦的臉,歪了歪腦袋,一臉迷茫:“皇宮我不熟。”
姬傾卻垂下了眼睑,那眼梢的飛紅愈發鮮豔,連緩緩勾起的唇,都彎着隐秘的愉快:
“皇宮你不熟沒事,但這事你得熟。”
他微微傾下身子,在司扶風耳邊似有意、似無意的長長嘆了口氣,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垂上,那小巧的柔軟便顫了顫、漲成血一樣的通紅。
姬傾缭缭繞繞的聲氣就在她耳邊宛轉:
“你想想,譬如你跟我一道兒的時候,有什麽時光、是連最親密的家人,也不能瞧見的?”
司扶風正被他清冽的氣息包裹着,人有些醉醺醺、暈乎乎,聽見這句話,還當真在腦海裏轉了一圈。
就是這麽一轉,她整個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姬傾還在垂着眼簾,笑得春水漣漪。
司扶風卻擡頭盯着他寫滿愉快的臉,惡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臭流氓!”
……
“大人,我們又失敗了。”
曹蓬山收起了手中的西洋鏡,那金色的鏡筒一層層折疊起來,最後縮在掌心、不過方寸大小。
挑腳的木亭子裏,謝夢萊正提着熱騰騰的銀壺,斟上了一杯暖茶。聽見曹蓬山的話,他撫了撫膝頭,只淡然地問了句:“侍衛長活着?”
曹蓬山搖搖頭:“我親眼看見他被抓之前,引燃了身上的引線,要不是他身上的火藥先炸了,底下的人聽不到動靜,也不會點燃炸藥。”
他說着,臉色沉了沉:“只可惜,還是沒傷到司扶風,不然姬傾定會被牽制的。”
謝夢萊拍了拍石凳,輕輕地笑:“蓬山啊,你還年輕,我們的今天是無數的失敗換來的,可那又怎樣,你我還不是站在了敵人的睡榻之側?不必着急,我們還有厲害的後招。”
曹蓬山在他身邊坐下來,望向他兩鬓的斑白,有些遺憾地躬了躬身子:“只是暴露您的身份卻一無所獲,我心裏覺得愧對您這麽多年的忍辱負重。”
謝夢萊笑笑,捋着胡子吹開面前的浮葉:“無妨,事情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繼續留在朝廷反而不便。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等北境防線那邊的消息,只要鬼虜大軍一到,我們的人就會從後方攻進京城。”
“所以這太傅的身份并沒有什麽用,有用的,是司仲瀛的身份,我必須要盡快與他出城,才能傳達皇帝的‘遺旨’,帶人進京勤王啊。”
曹蓬山沉默了片刻了,忽然單膝跪下來朝他抱拳:“夢萊君為了将軍,遠離故土數十年,甚至為了進入京中官場,忍辱娶了那與人私通的女子。那私生子謝璀更是在外胡作非為,毀了您一世的名聲。”
“您遭遇的恥辱鑄就了今日的輝煌,吾等以您為榮!”
謝夢萊神色微變,趕緊俯身托住他雙臂,硬生生将他拉起來。他神色裏亦有感慨:
“我娶前任吏部尚書的女兒為妻的時,就知道他女兒是個不檢點的。我不過是看重她的母族能帶來的便利,倒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懷着個私生子,所以當時,我看元峤已然不行了,才想讓元峤去殺了他,眼不見心不煩。”
他說着,忽然笑了,張開雙臂任由冷風吹開袍袖,一臉暢快:“不過沒事了,這些污點已然從世上抹去了,剩下的,都是故國的榮耀。”
他想了想,問了曹蓬山一句:
“司仲瀛還不知道他母親真正的身份吧。”
曹蓬山搖搖頭,卻又蹙起了眉:“但他好像猜到了我們真正的目的,還問我有沒有被施針。”
謝夢萊緩緩挑起白眉,捋着胡子點頭微笑:
“他恐怕是猜到了你的身份。”
“是個聰明孩子,倒是像極了他的母親。”
曹蓬山沉默了許久,再開口的時候,有些拼命壓抑的急切:
“他的母親,是叫靥歌對嗎?”
“她後來……為什麽會有瘋病?”
謝夢萊輕笑一下:“笑靥如歌,是胤人那個蠢皇帝給她取得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叫憐奈衣。是天皇的親妹妹,也是扶桑最美的女人。”
“至于她為什麽得瘋病……”
謝夢萊的目光緩緩落在曹蓬山臉上,曹蓬山眸中那一點迫切的渴望便一寸寸沉了下去,像一顆苦澀的果實、沒入了木讷平靜的湖水裏。
謝夢萊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他拍了拍曹蓬山的肩,感慨着嘆息:
“蓬山啊。”
“該忘記的事,你就要忘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