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查到了, 他是粵州逐浪營的斥候,名叫段瀾。”

隔着栅欄,大檔頭朝牢房裏背對着他們的男子揚了揚下巴:

“八年前, 他們斥候營被派去探查一座海上島嶼。根據粵州軍營所載,他們遭遇了風暴無一生還。他當年是斥候中最年少的一個,無人知曉他活下來了, 也無人知曉他為何在京城。”

說着,他緩緩轉向縮在角落裏,手裏卷着一疊子紗布悄摸摸擦眼淚的醫官,冷笑了一下:

“除了我們膽大包天的應太醫。”

應慎驟然被提起, 整個人吓得一激靈,蜷成一團又往角落裏縮了縮,又是愧疚、又是畏懼,一下也不敢看向姬傾的臉。姬傾擦去袖扣上的血漬, 緩緩搖頭:

“沒看出來, 應太醫還是個口風極嚴的人物, 什麽事不能同咱家說呢?”

應太醫把那紗布在手裏擰來擰去,憋了半天, 只苦巴巴地憋出一句:“廠公、廠公事關許多人性命,下官、下官也不想害了您啊。”

姬傾氣得笑了, 他沒想過對這兩人用刑,于是便回過身問大檔頭:“你不是說還有重要的線索嗎?拿出來給他們瞧瞧, 也讓他們知道, 咱們都是一邊兒的。”

應慎偷偷睜大了眼睛看過來,那段瀾卻背着身子冷笑了一聲。

大檔頭懶得搭理他,只取了一卷畫軸,淩空抖開來, 上頭是個雪膚青衣的少女,即便只是幅畫,那煙視媚行、容光迫人的模樣,依然讓應慎為之一震,下意識說了句:

“絕色!”

大檔頭掩了唇輕笑:“自然絕色,這可是皇上心中念念不忘的女人,也是恪王的生母。雖然只是榮妃娘娘的供詞做得畫像,但想必真人只會姿色更甚。”

姬傾也贊嘆地點點頭:“先周皇後身邊那個大宮女,在山神廟前也燒了紙元寶,她是不是見過恪王的生母,與之有什麽瓜葛?”

大檔頭微微一笑,躬了躬身子:“她是将死之人,嘴巴必然很牢。秘色便按照師兄吩咐的,趁夜裏,把這畫像貼滿了她的住所。”

“探子在她睡前喝得藥裏做了手腳,她半夜醒來神思恍惚,看見這些舊人的畫像,吓得口中胡言。”

“我整理一下她的話,隐約聽出來,成嘉三年,她發現皇上經常給先周皇後使臉色,還時常悄悄出宮。于是慫恿先周皇後請母家派人盯梢,沒想到盯梢的人驚動了恪王的母妃,她當時臨近産期,動了胎氣,便被皇上接進宮中生産。”

“誰想才生下恪王,就傳來那女子和宮女太監暴斃的事兒,她心裏不安、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女人,所以才去祭奠她。”

姬傾聽着,緩緩地搖頭,一臉不信:“這樣簡單?”

大檔頭便擡了手掩着唇輕笑:“真是什麽也瞞不過師兄,昨夜皇上夢魇,太醫替他施了針後,皇上一直在說個地方,叫‘無量殿’,還說‘靥歌’就在那裏等他。”

“我便覺得奇怪,一會是山神廟,一會是無量殿?這樣看來,那女子當年必然沒死,只是被皇上從山神廟轉移到了無量殿,以掩人耳目。當然,蘇寶蟬也許不知道這件事,我便讓番子學了女子的聲音,躲在畫像後頭問她——”

“‘你當年是不是聽見了我的話?你為什麽要告訴別人?’”

應慎猛地一顫,這是姬傾從他這裏逼問出來的傳言,說是恪王生母臨産的一句話,害死了所有宮人。倒是沒想着,還真派上用場了,他心尖被勾起來,便假裝嗚嗚咽咽的,悄悄豎起個耳朵聽。

大檔頭瞥了他奮力的耳尖一眼,和姬傾同時搖搖頭,繼續說着:

“別說,這蘇寶蟬當場就發了瘋,嘴裏一直說她不是故意聽見的。還說她若是沒有告訴先周皇後,先周皇後後來也不會驚慮過度、憂心而死。”

姬傾幽幽嘆了口氣,微微搖頭:“都說先周皇後性子最是懦弱,她從來謹言慎行,想必并沒有把話告訴師傅,不然師傅當年便能知道真相了。”

大檔頭也無奈地苦笑一下:“師兄也知道師傅對先周皇後的一片情誼,先周皇後只是托他救個宮女罷了,師傅定不會多問的。”

他倆正在感慨,應慎心頭卻被撓得癢乎,忍不住便出了聲:“那個叫‘靥歌’的女子到底說了什麽啊,二位貴人別逗我了……”

姬傾輕笑一聲,負手朝他挑挑眉,聲氣悠長:“應太醫原來在聽咱們講話,咱家還以為應太醫視咱們為奸佞閹黨,不肯同咱們多說一個字呢。”

應慎心中一虛,差點沒咬着自個舌頭,當下便紅了臉,抱着胳膊往影子縮了縮,還委委屈屈掉了兩顆淚珠子。

姬傾和大檔頭同時冷哼一聲,大檔頭便接過話茬:“重要的,其實不是那個女人說了什麽。”

“而是她怎麽說得。”

這下連姬傾也怔住了片刻,微微皺眉:“什麽意思?”

大檔頭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許久,他才深吸了一口冷氣,像是心裏壓着千斤的陰霾,抖開另一卷畫軸的時候,聲音都在微微的顫:

“應太醫,你見多識廣,應當見過這種花吧?”

應慎嘟囔着擡起頭,那畫像一撞進視線裏,他便猛地睜大了眼睛,顫抖的唇也頓住了。

那是一朵沐浴夜色的血紅妖花,纖長豔烈的花瓣彎出妖嬈的弧度,纖細的花蕊上綴着豔紅的芯子,與那花瓣層層疊疊的穿插,宛若美人微微合攏的玉手。

然而它的花枝卻孤直而孱弱,沒有一片綠葉的襯托,孤零零開在夜幕中,仿佛一朵兀自照水的鬼火。

那是來自彼岸的花朵,它飲黃泉之水,紮根于墓地陰冷的腐土中,從白骨與眼淚中汲取養分,裝點着亡靈的沒有盡頭的歸途。

它象征着世界極致的孤獨,花不見葉、葉不見花。

它是……

“曼珠沙華!”應慎發出了狂喜地吶喊,連段瀾僵硬緊繃的身體也随之一震。

段瀾緩緩轉過了身,俊朗的面龐上寫滿了不信:“你們……你們也在找他們……”

姬傾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在劇烈的撞,它仿佛因為知道了真相,在發出無聲的怒吼。而他的血液在緩緩攀升着溫度,從冰涼到滾燙,又從熾熱跌回了冰點。

姬傾的耳邊猛地回響起司扶風當時在戶部說過的話:

【近些年東南海域可以說是大胤最富庶、最安逸的地方,許多富戶子弟甚至花了銀錢買去東南服役,不但沒半分危險、還能時常花天酒地盡享繁華。那樣好的地界兒,還冒着殺頭的風險當逃兵?】

那些人之所以要用粵州的戶籍,不過是因為,粵州距離他們的故土最近,也是他們對大胤最了解的地方。

姬傾緩緩吸了一口寒氣,那起伏之深,連他的心口也像紮了刀鋒般劇痛。

呼吸間,都是大胤幾十年來、被黃土掩蓋的鮮血淋漓。

他緩緩搖頭,臉上浮出一個苦澀而冰冷的笑:“恪王的生母說了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如何說的。”

應慎也意識到了什麽,他的眼睛在不斷睜大,手裏的紗布被捏得咯吱作響。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不可抑制地打着顫,仿佛揭開那個秘密,便要奪走他所有的勇氣和力量:

“因為她……”

姬傾緩緩擡起了眼睫,睫影上跳蕩着火光,聲音便沉冷而低緩:

“因為她,不是用大胤的語言說得。”

“在那一刻的劇痛下,她恐怕,說出了自己的母語。”

“她不是胤人……”

大檔頭的聲音緩緩落了下來,像一陣冰涼的雪:

“對,她不是胤人。”

“她和她的族人們一樣,來自海洋的彼岸。大胤對他們的稱呼是……”

“倭寇。”

仿佛一顆燃燒的火藥沉沒進了水底,每個人都死死盯着面前虛無的寒意,空氣裏一片死寂。

但海底深處,驟然炸裂的火掀起了無聲的風暴,它嘶吼着、叫嚣着膨脹在每個人心裏,那極速炸開的痛意,讓所有人咬緊了牙關對抗着骨血裏的恨和怒。

每個人的眼眶都泛着血紅,但每個人都沒有出聲。

自二十年前東南總兵重挫倭寇之後,他們無法想象,敵人的手段會變得如此隐秘。

他們早就忘了,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常年與大胤交戰,卻徹底敗給了胤人。于是他們決定,換一種方式捏緊大胤的心髒。

比起鬼虜,他們有巨大的優勢。畢竟僅從外貌而言,他們與胤人別無二致。

成年人在軍營熟悉大胤的風土和作戰方式,而孩童吃着大胤的稻谷,在大胤的骨肉裏長成一根刺。

他們乘着風浪自粵州登陸,頂替了死人的身份,此後便以胤人的面貌,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胤的土地上。甚至滲透了它的權貴、朝廷和軍隊,他們潛伏數十年,早已閉合成了一道無形的鐵索,一圈圈纏繞着王朝的咽喉,只等待索命的那一刻!

在海浪之東,盛開着曼珠沙華的陰土上,崇拜旭日的民族、亡胤之心不死。

貪婪與耐心,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惡毒。

刺啦一聲,應慎扯斷了手裏的紗布。

姬傾和大檔頭同時緩緩舒出口長氣,姬傾的聲音似乎因為疲憊,有些沉緩:

“還有什麽線索?”

大檔頭幽幽嘆了口氣,搖搖頭:“只剩一個,是北境帶來的消息,說當時與圖欽結盟的兩個人,他們只打聽到了名字。男子叫代嶼,女子叫芳瑚,再沒有別的了。”

姬傾的指尖在栅欄上輕輕地敲打,那緩慢而沉重的節奏,宛若迫近的雷聲,一下下敲打在每個人心頭。

他冷冽如冰的聲音緩緩流淌在火光照不穿的陰影裏,宛若冰冷的泉水在暗處沁開:

“靥歌,恪王,陳川,元峤,代嶼,芳瑚……大胤的國土上,到底有多少倭寇的種子。”

“嗯?”大檔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卻是應慎猛地擡起了呆滞又震驚的臉。

姬傾看向他,應慎喉頭便梗了一下,眼神飄忽着,有些艱難地扯出個笑容:

“那個……這後邊幾個名字,聽着有些耳熟。”

姬傾長眉微挑,偏了偏頭,薄冷的眸光從暗影下看過去:“哦?應太醫有何高見?”

應慎舔了舔幹裂的唇,似乎姬傾的話問到了某個點子上,他眸子裏露出些閃亮的光,興致勃勃地扒拉着栅欄:

“害,兩位定是平日裏忙,不像下官。下官沒事最愛聽些宮廷舊事、坊間秘聞,小時候更是喜歡那些求仙問道、虛無缥缈的故事……”

大檔頭“啧”了一聲,秀眉皺起,臉色冷如寒冰:“挑重點說!”

應慎吓得一哆嗦,趕緊縮回了搖晃的腦瓜,躲在他那陰影罩住的角落裏,聲氣戰戰兢兢:

“《列子》中,《湯問》一章記載過,海上有五座仙山。岱輿、員嶠、方壺,只聽這名字,不看這字兒,可不是其中三座嘛?”

姬傾和大檔頭對視一眼,兩個眸中都亮起了震驚而熾烈的光:“海上仙山!”

應慎還在委委屈屈的自語:“要說倭寇,他們的故土扶桑,以前不就被故人稱為海上仙山嗎?以此為名,倒也沒什麽錯處。”

姬傾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驟然意識到了,殷紅的唇動了動:

“第四座仙山,瀛洲……司仲瀛。”

“第五座……”大檔頭剛吐出幾個字,衆人頭頂卻驟然炸開了悶雷般滾滾的巨響。

仿佛有巨人的拳重重砸在了京師的地面,诏獄的火把在瘋狂明滅,積滿血膏子的地板左□□斜搖晃,所有人就像盅裏的骰子一般,被無形的浪抛來抛去。

應慎狂叫着一把抱住了栅欄,可連栅欄與地面交接的邊緣,都發出了變形時咔擦的哀鳴。

在應慎一聲接一聲的慘叫中,地面的晃動終于停止了下來。姬傾穩住身形,朝周圍漸漸爬起的錦衣衛們大喊:

“所有人都沒事嗎?”

空氣中漸次響起錦衣衛們抑制着痛苦的回答:“沒事,保護廠公!”

姬傾一揚手,臉色冰冷:“不必,立刻去查看是否有牢獄損壞,千萬不能跑了犯人。”

錦衣衛們便趕緊爬起來,一一檢查牢房去了。應慎還在抱着栅欄暈頭轉向,外面卻有番子急匆匆來報:

“廠公!”

“廠公不好了,方才的爆炸,是謝府的方向!”

姬傾神色一凜,撩開衣擺就沖了出去。應慎腦袋卡在栅欄間,于一片頭暈目眩中緩緩說着:

“第五座仙山……蓬萊。”

大檔頭慢慢攥緊手中的畫卷,眯起了他弧度曼妙的眼睛,口中冷笑着落下一句話:

“蓬萊。”

太子太傅、中極殿學士謝夢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