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無聲。
禮官牽着他的官袍衣擺, 在漫漫回廊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回廊漆黑幽深,沒有一星子光,像野獸永無盡頭的咽喉。淅淅瀝瀝的血随着他的步幅一陣陣灑落在地面, 他艱難地擡頭,黝黑的夜色裏終于浮出一點暗紅。
前面就是宗人寺的大門。
禮官露出了渴望而驚喜的神色,他捂着腰後的刀口, 踉跄着去拉粗重的門栓。就是在這一剎那,修長的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
禮官瞪大的眼睛裏全是驚恐,整張臉因為窒息漲得通紅,而那人死死把他的脖頸圈在臂彎, 緩緩用蒼白的手蓋住了他的口鼻。
像是在哄着孩子入睡,青年張揚豔麗的臉上緩緩浮出一個愛憐般的笑容,他輕輕擡起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壓在唇間, 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禮官還在絕望地掙紮, 青年便一臉遺憾的嘆了口氣, 泛着銀閃的寬大袍袖間滑下一截雪亮的光。
然後那光在禮官咽喉間一劃,禮官睜大了眼睛。
鮮紅的血寶石般潑灑滾動地面上, 禮官摔倒在跳蕩的血珠中,痙攣般的掙紮着, 望向宗人寺的大門。青年也不看他,長腿邁過熱血, 哼着入睡的歌謠、搖曳着銀光浮動的漆黑衣擺, 掠起冷風、一路于回廊漫步而去。
庭院裏終于亮起了火光,十幾個穿着夜行衣的武者舉着火把朝他快步跑來,為首的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張木讷平淡的臉:
“殿下, 都準備好了,請您随我們移步大營,引領我們最後的戰役。”
司仲瀛撥弄着廊檐下的玉墜子,慢悠悠地挑眉一笑:
“蓬山,那位大人那邊怎麽說?”
曹蓬山躬着身子回禀:“那位大人說,皇帝那邊他已經處理好了,今夜才發作了一次,藥效出奇的顯著。眼下最重要的,是帶您突圍出京城。屆時我們再揭破宣王和閹黨聯手毒害皇上的陰謀,舉兵勤王、定能大獲全勝。”
司仲瀛幽幽地笑,他朝着曹蓬山吹了個輕盈的呼哨,沒頭沒尾地驟然問了句:
“蓬山啊,這若是你最重要的任務,那他們給你、也用了‘懸針術’嗎?”
曹蓬山微微一怔,低垂的眼簾下,眸光有一剎的沉冷和銳利,然而擡起頭時,那雙眼睛依然是死水般的平靜:
“回殿下,用了。為了您和我們的大業,蓬山死不足惜。”
司仲瀛輕輕嘆了口氣,斜挑的眼從他臉上瞥過時,唇邊的笑有種深長的味道:
“哦?真的嗎?”
火光在曹蓬山的臉上搖晃,然而他連眼皮都不曾顫抖一下,只堅決地單膝跪地,抱拳朗聲:
“請殿下移步!”
司仲瀛一寸寸撫摸着玉墜的流蘇,宛若愛撫着戀人光滑冰冷的皮膚。他垂下長長的睫影,輕輕灑下一陣薄冷的笑:
“移步?我何時說過,我要離開京城了?”
曹蓬山和身後衆人的神色俱是一震,他微微皺起了眉:“殿下您……”
“我的目的和你們從來不一樣。”司仲瀛擡起沾了血漬的手,指腹緩緩擦過溫熱的舌尖。他笑得暢快而狂妄,胸膛在冰冷的空氣中起伏,仿佛死亡和毀滅于他而言,才是世間最酣暢淋漓的情事:
“一直以來,你們和你們的那位大人,利用鬼虜、利用陳家、利用我,但我也在利用你們。”
“我知道你們真正的目的,我不在意,因為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要留在這裏,親眼看着每一個司家人,流盡他們最後一滴髒血!”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司仲瀛猛地眯起了修狹的妙目,他手上深刻的筋脈暴起,那流蘇嘩啦一下被扯斷,玉珠噼啪砸在地面,宛若一陣疾來的驟雨。
曹蓬山望着面前迸濺的珠影,沉默了片刻,慢慢擡起了手:
“殿下不走,那我們只能請您走了。”
身後的武者們擡起了他們沾血的長刀,開始朝司仲瀛圍攏。司仲瀛張開他的手,一絲絲流蘇便柳絮般随風散落,他卻噙着笑,盯着那飛散的流蘇,幽幽嘆息:
“你們看、煙火!”
他的話音未落,不遠處的城牆上驟然閃過幾點光華,仿佛午夜星墜,仿佛波光閃現。緊跟着的便是遙遠而空曠的炸裂聲,斷斷續續,隔着渺遠的雪夜,像是誰家孩子在甩着鞭炮。
曹蓬山的臉色猛地變了,他平淡的面具似乎被閃光炸出了一道裂縫,裏頭露出了震驚和兇狠的顏色:
“你!”
司仲瀛揚起下颌,慢悠悠吹開面前飛舞的薄雪,仿佛見到了什麽極開心的事,他笑得燦爛:
“對,我讓王府的侍衛,帶着鳥铳去偷襲守城的軍隊了。”
“你說,下一刻,他們是不是就會找上我了?下一刻,他們是不是就會封鎖京城了?”
他大笑着張開雙臂,寒風從他漆黑如夜的袍袖下掠過,吹起那缥缈寬大的衣袖,飄浮如沁入夜色的噩夢。司仲瀛像是在擁抱冰冷的星夜,合上雙目的時候,胸膛中發出舒暢而顫抖的喟嘆:
“這座城很快就會鎖成鐵桶,所有人都将困死在這城中。你們要走,只有眼下的機會。”
“要麽立刻從京城消失,要麽留下來陪我和司家一起覆滅。”
曹蓬山身後,有人低聲道:“來不及了,我們只能先撤。”
“不行,”曹蓬山皺起眉,片刻後,他咬緊了牙關:“你們先帶他去安全的地方、躲避錦衣衛的搜查,我去問問那位大人的意思。若是沒有他和那位大人,我們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身後的人領命,他們上來拖拽着司仲瀛。司仲瀛并不反抗,只看着曹蓬山奔向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個微笑。
地獄的業火就要燒向人間了。
這座城裏的每一個人,都将随他葬身火中。
世間,再沒有司家的壞血!
……
司扶風和姬傾才望見城門,城門下便有番子飛馳來報,說是臨近天亮時,恪王府的侍衛襲擊城門守軍,眼下城門封鎖,除命他迎接姬傾一行外,再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姬傾眉峰微挑,只不動聲色地說了句:“恪王眼下在何處?”
番子嘆了口氣:“大檔頭帶人去宗人寺拿人,但到那裏的時候,宗人寺上下已遭屠戮,恪王也不見了人影。小的們查遍了城門崗哨,可以确定恪王尚在城中。眼下正挨家挨戶地搜,恐怕要些時間。”
姬傾微微颔首:“那大檔頭現在何處?”
番子朝北邊一指:“大檔頭說得了新消息,非常重要,請您一回來、即刻往诏獄會合。”
司扶風和姬傾眸中俱是一亮,他倆扯了缰繩就要往诏獄去,卻看見公主府的幾個侍衛慌慌張張地來尋。司扶風心中一驚,喊住他們:
“怎麽了?公主沒事吧?”
侍衛長喘着粗氣抱拳回禀:“可找着郡主了,大早上咱們護着公主才要去提督府,卻發現謝公子泡在公主府門口的燕河裏,謝家公子身上被鉛丸打中了,人都沒了意識,幸好扒着浮木沒松手,這才留了口氣,公主看見、便立刻送了他回謝府。”
“但等我們到了太傅府上,叫門許久都沒人應聲。公主不放心,叫我們進去看看。這一看不打緊,滿地滿牆都是血痕,卻見不到一具屍體!”
“就像謝府所有人都被劫持了似的,公主不知道怎麽辦,叫我們來城門口等您,請您帶錦衣衛一起去看看。”
“謝府?!”姬傾慢慢挑起了長眉,司扶風和他對視一眼,兩個人心頭都是一沉,司扶風微微蹙眉:
“當時在大報恩寺,元峤也是沖着謝璀去的,我們一直懷疑幕後之人要對謝太傅下手。”
姬傾當下便調轉馬頭,沉聲道:“我陪你去看看。”
司扶風一把拽住他胳膊,搖搖頭:“你去找大檔頭,他那裏必定是有了突破性的線索,才會這樣等得急。我多帶些錦衣衛和番子,若有不對我會立刻來找你。”
姬傾動了動唇還要說話,司扶風卻擡手在他愈發殷紅的眼梢上摩挲了一下,臉色便有些不悅:
“除了滿都拉圖這個人間第一,如今我便是人間第一了,就是有什麽事、我也能自保求援,你便放心些吧。倒是你,去完诏獄快休息片刻,你都幾夜沒睡了?不愛吃東西還不愛睡覺,修仙這不是這樣修啊。”
姬傾沉默了片刻,終是反手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輕輕嘆了口氣:“好,我等你回來就睡。”
他點了一整隊番子跟着,沉聲囑咐她:“只怕京城異動已經開始了,千萬小心……”
司扶風便在他下巴上擰了一把,挑挑眉一笑:
“走啦。”
謝府在靠近皇城的小時雍坊,從南門一路奔過去,花了司扶風不少時間。柔訓是個穩重的姑娘,顯然她并不想把謝府的事四處張揚,只有幾個侍衛守在公主府的車架前,并沒有過度聲張惹來圍觀。
司扶風下了馬,馬車的帷幕被掀起來一條縫,裏頭露出柔訓有些蒼白的小臉:
“扶風,快上來。”
跟在她後頭的侍衛長有片刻的猶豫:
“郡主,您要不要先去看看謝府的情況……”
司扶風微微皺起眉:“活人比誰什麽都重要,既然謝府空無一人,大可等我看過謝公子的傷勢再說。”
侍衛長便躬身抱拳下去了,司扶風望着他退下的背影,心頭微微一動、有片刻的疑惑。
柔訓扯了扯她的袖子,觑着她的臉色輕聲問:
“扶風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司扶風這才回過神,搖搖頭,牽起個笑:“許是昨晚沒睡覺,腦子有些糊塗罷了。”
她鑽進馬車,便看見謝璀那張慘白如紙的臉。柔訓一邊用暖爐替他保持體溫,一邊小聲說着:
“我看謝府裏頭詭異,實在不敢把他送進去,按說應太醫治傷最厲害,可他人現在在诏獄裏……”
“應太醫?!”司扶風正撸起袖子去探查謝璀的傷勢,聽見柔訓的話便瞪大了眼睛。柔訓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
“在他家裏找到個受傷的人,那人身上有那種花的味道,但那人和應太醫都不肯開口,大檔頭把他們帶回诏獄了。”
受傷的人……那個斥候?!
司扶風并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便拍拍了柔訓的肩安慰她,轉身查看起謝璀的傷痕。
他是肋下中了鉛丸,傷口因着浸了水有些發白,指頭和皮膚上都是泡皺了的褶痕,連手足都有些發脹。那鉛丸整個碎在了他的髒腑間,又被水泡了,別說是他的身體,便是換個鐵打的來,只怕也沒救了。
司扶風看了一眼謝璀緊皺着眉頭的臉,心裏微微的沉了下去。即便她厭煩這人,但目睹他人的死亡、依然令人心生悲意。
她有些艱難地看向柔訓,緩緩搖了搖頭。柔訓的眸光也一寸寸涼了下來,她才失去了兄長,又要親眼看着自己一起長大的少年緩緩流逝着生命,于是喉間便哽咽了一下,笑容苦澀的浮出來,緊跟着墜落的就是晶瑩淚珠。
司扶風動了動唇,想要安慰她兩句,柔訓卻憋着清淺的哭腔,顫抖着開了口:
“公主府門口的巷子裏有血。”
“我猜,他是被人刻意扔在那裏的。但他想到府裏來找我,所以才往公主府爬。昨晚上下了雪,又冷又滑,他恐怕是摔進了河裏。”
“河裏多冷啊,他要不是自小水性好,只怕今日這一面也見不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些什麽,竟然忍着這樣的疼,在水裏泡了許久。”
她說着,淚珠子一顆一顆落下來,打在了謝璀臉上。謝璀緊蹙的眉動了動,唇也顫了顫,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司扶風看得心裏也難受,只能攬着柔訓的肩,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試圖岔開話題:
“我倒是沒想到他這樣的貴公子,竟也有這麽好的水性。”
柔訓攢着帕子有些哽咽:“他幼年在粵州長大,海邊的孩子,自然水性好些。”
司扶風微微一怔,腦海裏像被人一撥,隐約有跟絲弦在低低嗡鳴:
“粵州?謝璀也是粵州來得?”
柔訓被她略略拔高的聲音吓了一跳,有些遲疑地點點頭:“嗯,是他親口跟我說得。說是謝太傅早年還不在內閣的時候,在粵州置辦過宅子,每年休沐都回去歇歇。但不知為什麽,謝太傅不允許他同旁人說這些,只說是避嫌。”
粵州……
司扶風輕輕按住了眉心,有種隐約的不安在她心頭浮動,宛若海浪間起伏游蕩的水鬼,一路向着陰暗處滋生。
粵州,所有的事,似乎都跟粵州有關。
戶部的粵州清吏司,粵州軍營的逃兵……
她透過車簾的縫隙看向空曠死寂的謝府,忽然皺了皺眉,向車外守着的番子招手。
番子立刻靠過來,司扶風便低聲附在他耳邊說了句:
“叫我們的人悄悄從謝府撤出來。”
番子并不多問,只無聲地退下去了。柔訓卻攥緊了手帕,壓低了聲音:
“扶風,這是……”
司扶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撩起一點車簾,看向公主府侍衛長的背影,聲音便微微冷了下去:
“事情不對。”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