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的馬兒沖破夜色, 停在巷子前的時候,司扶風翻身而來,銀甲浮動着迫人的冷光。
她大步朝巷子裏走來, 火光沿着甲胄的弧度跳躍,像一道融化的鎏金。
“你們都沒事吧。”司扶風望着滿地的斷肢,捏緊了拳, 朝姬傾和大檔頭說話的時候、聲氣便不由得大了些。
姬傾和大檔頭對視一眼,沉默着讓開,地上露出兩個人半跪的影子。
兩個青年,一個生着平凡的容顏, 望向前方的眼睛空茫而木讷。
另一個棱角分明,皮膚是海風吹出的黧黑,他望着對手、嘴角尚噙着酣暢淋漓的笑意。
兩把修狹的長刀自他們手中沒入對方的心髒,刀尖穿透時的血漬已然在冰雪中凝結了暗紅的晶體, 閃爍着、宛若一把破碎的水晶。
落滿硝煙的霜花爬滿他們的面頰, 永遠的敵人在寒夜裏共赴黃泉。
冰霜是凜冬的巧手, 将他們的死亡琢磨成永恒的雕刻。
司扶風怔了怔,看向周圍的衆人, 錦衣衛和番子們正垂下他們的長刀,低着臉、向這條被死亡淹沒的巷道致意。
她的聲氣便輕緩下來:“他們倆……是誰啊。”
大檔頭輕輕嘆了口氣, 背過身去沒有說話,姬傾便拍了拍他的肩, 開口的時候、聲音輕得像一片雪, 仿佛擔心驚醒誰的夢:
“對面那個,是司仲瀛的仆從,他叫曹蓬山,應當也是個倭寇。”
窄巷中謝夢萊的話已無人知曉, 再怎樣尊貴的王子皇孫,也不過是霜雪中的一具凍屍。
姬傾看向那個噙着笑容的青年,浮出一點沉痛的苦笑:“而他,就是段瀾。”
司扶風的脊梁骨微微一僵,有那麽一剎那、她屏住了呼吸。
青年的眉眼被冰雪附着,已然看不大清他真正的模樣,司扶風的面前只浮起那些血漬斑駁的木牌,還有一顆顆斷裂的頭顱。
她仿佛能看見,破廟的黃昏裏,孤獨的人背着冰冷的刀,他躺在冷硬的舊被褥裏,被褥甚至不比雪地溫暖多少。
但他的眼裏卻燒着火,連同繃帶上浸透的血液一起,燃燒成無聲的烈焰,不論黑夜的手如何攥緊,也被他的心火燒得分崩離析。
大檔頭緩緩搖着頭:“八年了,他從十六歲起,就孤身在查這件事,如果我們能早一點找到他……”
姬傾捏了捏他的肩,輕輕嘆了口氣:“至少他知道,以後還有我們。”
至少他走得時候,知道自己并不孤獨。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在死神的王座前,他依然能挺直脊梁、笑得暢快。
段瀾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走得是一條死路,常人的悲歡離合與他早無緣份,他明白這條路的盡頭是孤獨的死亡。
如今他走到了盡頭,卻還有人接過他的刀,繼續走下去。
那這條路,他沒有白走。
死亡于他不值得一提,他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用自己的身軀、為後繼者标注了前進的方向。
司扶風慢慢蹲下身子,牽出一個艱難地笑來,她的聲音在寒風裏微顫:
“真可惜,還沒同他打過招呼呢……”
這一路上,很多人的名字都已無從知曉,又或者、他們都有同一個名字,叫做同伴。
大檔頭深深吸了口冷氣,合上妙目,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
“司仲瀛不在這,有幸存的傷員說,他在爆炸前跑了,我要去找他、我要了解這件事。”
姬傾點點頭:“我答應過你,會讓你親手殺了他,現在是時候了……不過,他如今身在何處、你可有眉目?”
大檔頭緩緩擡起眼簾,望向不遠處的夜空時,眸子微微眯起來、裏頭冷光攝人:
“謝夢萊劫走他以後,我們去搜查過恪王府,裏頭有個佛堂,叫做無量殿。”
姬傾挑起長眉:“你說過,那日皇上……”
大檔頭颔首:“對,那日皇上夢魇中,也曾說過,靥歌在無量殿等他。”
“我猜測,無量殿是在成嘉三年以後,靥歌被囚禁的地方。恪王一定去過那裏,所以才會在王府中複刻了這個佛堂。”
“他似乎對皇位一事并沒有圖謀,當時襲擊城牆守軍的侍衛就是他的人,他這樣做只會困死自己。所以我想,他就是想留在這座城裏,他想看着這裏毀滅,那麽此刻、他很有可能在無量殿裏。”
姬傾沉默了片刻,只問了句:“恪王府搜過了,裏頭可有危險?”
他指的,便是眼前巷子裏的這片狼藉。
大檔頭擡手捏了捏他的肩,妙目裏折射着月光,冷薄而堅定:“沒有,師兄放心。”
姬傾點點頭,大檔頭便躬身朝他重重抱拳,翻身上馬的剎那,有寒鴉拍打着羽翼落在他的肩頭。
他的聲音在巷子裏回蕩:
“西屯衛錦衣衛聽令,随咱家包圍恪王府!”
“反賊司仲瀛,絕不能活過今夜!”
……
月下飛雪,雪中映月。
月色凄冷,而雪色冰冷。
大雪落滿了恪王府的瓦頂,那些鋒利的挑角一一直刺月牙,在冷光裏反射着灰鐵般的色澤。
寒鴉便一只只次第落在積雪的屋頂上。
高挑的男人踩着冰雪走來,錦衣衛們已然圍攏在王府前,目送着他走向了蟄伏的建築。
他走得不緊不慢,飛魚服的衣擺搖晃着,銀灰的光澤在雪月裏搖曳。
恪王府的大門上潑了血,眼下已凝結成渾濁的暗紅,緩緩自漆上淌落,彙成一灘濃稠的腥暗。門沒關,大檔頭只瞥了那猩色一眼,便邁進了門檻。
通往白玉高臺的路上,冰雪中四處倒着侍從們的屍體。他們驚恐的眼睛裏尚映着月牙的殘影,身下綻開了血花,将積雪染出觸目驚心的豔麗。
仿佛有人沿着玉階,栽種了死亡的花朵。
大檔頭便沿着紅白交雜的道路往高臺上走,有血水淅淅瀝瀝地順着臺階跌落下來,宛若一道緋紅的溪流。寒鴉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甜味,一只只張開翅膀飛旋而下,跟着大檔頭的身後。
很快、無數只寒鴉聚攏于他身周,逡巡盤桓着,随着他的腳步、一寸寸向無量殿逼近,宛若一道黑色的風暴。
大檔頭踏上灑滿金粉的靛藍琉璃磚時,撲面是濃烈的酒香。
沉沉的黑暗裏,只有地藏菩薩的蓮座下搖曳着一星燭光。于是大殿裝滿了濃影,而那濃影便在酒香裏搖晃。
仿佛滲透了瓊漿的夜之海洋,妖鬼便在海洋中狂歡飨宴。
黑衣的男子跪在菩薩腳下,他仰頭望着地藏慈悲不語的面目,長發和銀光浮動的長袍沉沉垂下來,末端鋪陳于地面、被酒液浸透,宛若無數漆黑的蛇、蜿蜒着鑽進黑暗深處。
寒鴉一只只落下,它們攀附在菩薩的肩頭掌中,無聲地凝望審視着蒲團上微笑的青年。
“我見過你。”司仲瀛深深吸了滿腹的酒香,他仿佛陶醉的合上眼,伸長了雪白的脖頸,發出沉迷的低吟:
“雖然我不記得你的名字。”
大檔頭的眸光緩緩落在菩薩的掌心,他勾起一個笑容,眸光仿佛柔軟、仿佛冰冷,連牙根咬着的恨意,都染上了暢快的妩媚:
“殿下折磨過的人太多,自然不記得咱家。”
他似嘆似歌的話音未落,濃影深處驟然炸開暴怒的咆哮,鐵籠子在野獸的怒吼裏被撞得當啷作響。
大檔頭的眸子于剎那間睜大了,他緩緩側過臉,望向餘音滾滾的角落,紅唇微微顫抖着,呼吸在低低地起伏。
良久,他才舔了舔唇,眸子裏浮動着火光,那銳利的妩媚便柔軟下來,仿佛隔着黑暗、與故人問好:
“是你嗎?”
一點寒芒刺破了濃影,那是弧度迫人的尖爪在暗影中折射的光。跟着浮出影子的,是金褐斑駁的華麗皮毛,熠熠奪目的光澤裏,猛虎的銀須微顫着,鼻頭動了動、似乎在嗅着時光的味道。
“你認識迦梨?”司仲瀛并沒有回頭,他的鼻音從胸膛深處哼出來,像是滿足的喟嘆,像是疲倦的呼吸。
大檔頭的臉色在一剎那冷了下來,他看向司仲瀛的時候,微微揚起了自己俏麗的下颌,鳳翎似的眉眼便勾起一個冷诮的弧度:
“迦梨?你給它取了名字?”
“你有什麽資格給我的朋友取名字?”
司仲瀛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眯着眼回過頭,看見大檔頭的臉時,微微挑起了眉,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來:
“啊……我好像記得你。”
“你是豹房裏馴獸的小太監,這只老虎、就是你的作品。後來我瞧着喜歡,皇帝就把這畜生賜給我了。”
他的眸光厭惡地在大檔頭臉上一寸寸烙印,仿佛帶着燒灼的恨意,要在大檔頭的臉上留下刻骨的痕跡:
“美麗……”
司仲瀛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美麗是一種罪過,尤其是在脆弱的人身上。”
他緩緩搖着頭,眸光沉沉地,唇邊裂開一個惡毒的笑:“不是我的錯。”
“痛苦和悲慘鐘愛美人,她也好、你也好、你們所有人也好,你們的遭遇,都不是我的錯!”
“美麗天生會吸引惡毒和卑劣的人,你們生得美、被命運折磨,就應該怪你們自己!”
大檔頭沉默了一瞬間,心頭靈光一閃,忽然意識到,司仲瀛并不是在對他說話。
于是大檔頭的臉上綻開了美豔的笑容:
“你在說誰?誰的命運不是你的錯?咱家、還是你那個瘋娘親……”
“你給本王閉嘴!”司仲瀛突如其來的暴吼像一道炸雷回蕩在晦暗火光裏,他擡手指向大檔頭的眉心,那絕美的面容上跳蕩着火光,驟然猙獰起來:
“她被男人玩弄,她被皇帝囚禁,她被人像畜生一樣殺死,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錯!”
因為她守護不了自己的美麗,不怪他、一切都不能怪他。
她的死不是因為那夜他跟着父皇去了無量殿,一切都是她的命運!
不能怪他!
司仲瀛瞪大了眼睛看向菩薩,忽然發出瘋癫般的大笑,他的衣袍跟着笑聲在酒液裏浮動,宛若纏繞着死屍的水草:
“不是我的錯。”
“是她自己沒用,她被一個又一個男人當成死肉玩弄,她在男人的床榻上得了瘋病,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才是無辜的那個!”
大檔頭望着司仲瀛顫抖的背影,看了看垂眸不語的菩薩,又看了看籠子裏舔舐着利爪的猛虎。
他忽然笑了,唇角的弧度譏諷、眸中全然是輕蔑的冰冷:
“咱家從來沒想過、要問你為什麽折磨咱家。”
“像你這樣的惡人,你們欺淩他人,從不需要借口,也不配有借口。”
“若說痛苦,衆生皆苦。姬傾、郡主、咱家、段瀾……我們每個人,都有無數個作惡的理由。”
“但只有你,選擇成為惡人。惡土上能開出花,也能結出苦果。若要問惡人為什麽成為惡人,只是因為你們願意。”
大檔頭緩緩拔出了他的長刀,刀鋒與刀鞘摩擦着,發出令人汗毛倒立的冷鐵聲。
而他的笑容卻堅定而決絕:
“不苛求善人的完美,不聽從惡人的借口。”
“這世間,從來沒有惡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的道理。”
“咱家不是來聽你廢話的,今夜、咱家就是來殺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