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仲瀛發出瘋癫般的怒吼, 顫抖的嘶喊中,他拾起了地上的鳥铳。
他架起铳托,甚至沒有對好準星, 就急切地朝大檔頭扣下了铳機。
火花炸裂時迸濺出巨大的力量,掀得他整個人向後一翻。大檔頭側身一閃,鉛丸流星般砸進柱子裏, 碎石瓦礫崩裂開,濺起一片霧蒙蒙的塵灰。
大檔頭揮袖拂開面前的煙塵,緩緩挑起修眉,冷笑着, 朝司仲瀛擡起了長刀。
司仲瀛還在急切地換彈,然而寒鴉一只只展開了雙翼,以尖利的鳥喙為先鋒,朝他直直俯沖而下。
剎那間, 寒鴉彙成漆黑的沖角, 宛若一艘激蕩着死之海浪的大船, 狠狠碾過了他的身體。
漆黑而缭亂的風暴裏,司仲瀛發出凄厲的大喊, 不斷有裂帛的哀鳴傳來,他華貴的衣料在鴉群的飓風裏被撕裂成碎片, 蒼白的皮膚上綻開一道道血紅的抓痕,仿佛劇毒的花開在病态的雪上。
他仿佛跳着一場癫狂的舞蹈, 聲嘶力竭地狂喊裏, 他揮動着雙臂試圖驅趕身周的風暴。然而這只是徒勞的掙紮,一只只寒鴉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體上留下刻骨的痕跡,鮮血一叢叢潑灑着,滿地都是他哀嚎的痕跡。
而大檔頭卻并不看他, 他靜靜走到籠子邊,铿锵一聲,抽去了栅欄的鐵栓。
鐵門吱呀一聲落下來,重重砸在琉璃磚上時,清冽的碰撞聲激得人心神一凜。威風凜凜的猛獸于剎那間發出了震撼天地的咆哮,她伸展着線條威嚴的身軀,遒勁的肌肉贲張着,高高躍起的剎那,大檔頭面前劃開了絢爛的風線。
那是暗金與深褐交錯的弧線,在空中織就了一幅華麗而野性的風景。
猛虎将他撲落在地面,大檔頭的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地磚上,他皺緊了眉,發出低低的悶哼。而擡頭的瞬間,濕熱的鼻息裹着腥甜,浪一般撲打在他的臉上。
強悍的氣息幾乎令人渾身顫抖,那烏金沉墜的眸子裏釀着燭火的光,宛若一道琥珀色的老酒,霸道而豔烈。
“是我……”
大檔頭急切地開口,而猛虎的利爪狠狠壓住他的頭顱,将他按在了一片冰涼的靛藍中。森林的王擺脫了鋼鐵的桎梏,這一刻,凡人只能臣服于她的利爪之下。
大檔頭的眉心在利爪的鈎刺中淌下鮮豔的血色,血液順着他的臉頰淌落下來,仿佛一場酣暢淋漓的哭泣。
他動了動唇,眉眼裏沉着眷戀的溫柔,聲音輕而暖:
“是我啊。”
“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個時候,在豹房、你和我,是唯一的朋友。”
“冬天下雪的晚上,我都是藏在你的身邊,才能熬過豹房的凜寒。我還陪你洗過澡,陪你淋過雨,陪你一起受罰。你還記得我嗎?沒有你,我活不到今天。”
猛虎低下了她高傲的頭顱,濕漉漉的鼻尖從大檔頭薄軟的頸側滑過,一同掠過的、是鋒利得足以咬斷成人咽喉的獠牙。
然而大檔頭并沒有顫抖,他任由猛虎的爪子狠狠按在他的頭上,哼起一首斷續的歌。
他自己都不大記得那首歌的詞了,那是馴獸房的老師傅經常哼唱的歌謠,老師傅沒有牙齒,每一句話都像喊着糖塊。但那調子夜夜伴着他們入睡,他蜷在她的身側,她會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把他圍住,一人一虎滿身都是血痕,像一對初生的嬰兒。
猛虎在飄搖的歌聲裏,緩緩松開了她的利爪,有那麽一剎那,她朝童年的夥伴歪了歪腦袋,仿佛有些微的迷惑:
你來了?你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大檔頭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顫抖着朝猛虎伸出手,然而那暗金的眸子裏驟然騰起嗜血的風暴,一聲震徹天地的咆哮裏,猛獸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姿态,撲向了寒鴉的風暴。
幾乎是同時,司仲瀛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猛虎張開了血紅的大嘴,獠牙深深嵌進他的咽喉,她将自以為是的凡人撲倒在地面,血珠在毫無尊嚴的嘶喊中潑濺開,在黑沉沉的地面滾動。
這一方冰涼華貴的琉璃品嘗過無數人的血液,而所謂的高貴血脈,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樣卑微的滋味。
破碎的黑色衣料下,男人的傷痕累累的身體抖動着最後的抽搐,生命的溫度在猛虎的獠牙下流失,眨眼之間,酒液裏就緩緩蕩開了猩紅的顏色。
司仲瀛瞪大了他的眼睛,眸子裏的光彩緩緩黯淡下來,倒映着地藏菩薩垂斂的眉眼,宛若一道死亡的深潭。
猛虎松開了她的獠牙,淅淅瀝瀝的熱血順着她起伏的肌肉淌下來,裝點着驚心動魄的顏色。
大檔頭扶着庭柱艱難地起身,他慢慢擦幹眼前的血腥,試圖朝猛虎伸出手來。
然而森林的王者只是冷淡地看向顫抖的他,下一刻,她飛身攀上了高大的地藏雕像,沿着菩薩手臂的起伏,俯瞰着滿地血色,發出了籠罩人間的咆哮。
連穹頂都在隐隐震顫。
“走……我帶你回家……”
大檔頭牽起一個笑容,朝她邁出一步。而猛虎便是在此刻甩動了美麗的長尾,尾巴像一只游走的金龍,掃過燈展的剎那,那火苗無力地朝地面摔落下來。
大檔頭微微睜大了眼睛,而酒液裏便在剎那間騰起了猛烈的大火。
火光洶湧在他面前,大檔頭的眸子裏全是急切,他朝着猛虎大喊:
“我帶你回家!”
猛虎盯着他,熊熊烈焰宛若一道熾熱發光的星河,近在咫尺、卻是窮盡一生不再結緣的距離。
那沉墜着暗金光芒的眸子終于軟和下來,她盤踞在地藏菩薩的肩頭,任由火苗向着她一路蔓延。
就在這麽一剎那,黑夜仿佛被火焰燃盡,而夜色的幕布下,南方森林間的濕氣和溫暖近在鼻端。午後的陽光斜照在莽莽雨林間,百鳥自由奔放的歌聲與瀑布交響。
森林的王者以魂魄的姿态奔向她的故裏,她在水澤邊的巨石上俯瞰千萬裏蒼翠,洪流亦在她腳下臣服。
大檔頭緩緩放下他的手,火焰吞沒了蓮座,猛虎安靜的金色眸子裏,再次跳蕩着山林間寶石般的水光。
“此生不會再見了……”
大檔頭的喉間微微有些哽,但他的笑容卻前所未有的溫柔。
“回家吧,你記得家在哪裏。”
猛虎匍匐了下來,高傲的頭顱墊在自己華美的皮毛上,仿佛陷入了一個最長的夢境。
寒鴉追随着大檔頭的腳步,走出無量殿的剎那,那穹頂發出哀鳴般的嗚咽,重重朝着地面砸落。
坍塌的煙塵飛揚着,火焰在剎那間包裹住了大殿的廢墟,将京城的夜色,染成一片不可逼視的豔麗。
而他的耳邊、仿佛最後一次響起了震徹山河的虎嘯。
遠方孕育着神靈的古老雨林裏,他的故友再次奔跑于金光斑駁的綠意中。
密林深處有虎的魂魄,你聽見的山風,都是她自由的咆哮。
……
落雪不歇,但夜色褪去。
陽光穿過禁宮的挑腳,斜照下來的一刻,京城巷陌間的血色與狼藉,皆被大雪覆蓋。
有很多人留在了昨夜,也有很多人将繼續跋涉于今日。
司扶風看着姬傾緩緩蓋上了白布,遮住了段瀾含笑的容顏。她吸了吸鼻子,在京城寒氣凜洌的清晨裏,牽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剩下的人,怎麽辦?”
姬傾将白布的褶皺撫平,直起身時,晨光吻着他的輪廓,全是堅定而挺拔的線條:
“在倭寇造出下一個謝夢萊之前,我們沿着所有的線索一一查下去,十年、二十年,他們花了多久埋下的根,我們都要一棵棵連根拔起。”
司扶風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揚起一個笑容、在清晨裏露水一般閃閃發光:
“我陪你一起。”
姬傾也握緊了她的手。
她沉默了片刻,聲音很輕:“那你的師傅是被他們害死的,如今查明了真相,是否可以替他洗清冤屈?”
姬傾無聲地點頭,他的喉間肉眼可見的顫了顫,許久,才牽起了一個感慨的笑:
“不光我的師傅,還有許多人,死在這場無聲的浩劫中的人。”
“被倭寇害死的斥候們。”
“被歪曲的真相淹沒了姓名的百姓、朝臣、軍人、錦衣衛、番子……”
“随夢書院的徐先生、和西境的千餘名學子……”
司扶風的手猛地一顫,她擡起臉的剎那,眸子微微地睜大了,聲音有些怔怔的:
“徐夫子?”
“徐夫子和随夢書院?!”
姬傾沉吟了片刻,他深深吸了口寒氣,呼出白茫茫霧色的時候,眉眼裏寫滿了疲倦和哀意:
“若是我沒猜錯,謝夢萊的懸針,應當是在西境跟徐夫子所學。”
“而他學成之後,擔心以後在這些埋伏的倭寇身上使用時,被徐夫子看破身份。所以他成為太傅的那一年,西境立刻掀起了風暴,徐夫子被誣陷寫反詩,整個書院上下,所有人皆受株連,無一幸免。”
他說着,忽然頓了頓,唇邊顫抖着牽起一點苦笑:
“除了幾個不記名的弟子。”
“比如郁玟、比如司搖光、比如你……”
“比如我。”
司扶風一把攥緊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扯到自己面前的剎那,幾乎是迫切地撫上了他的臉,逼着他看向自己:
“你?!你是徐夫子的學生?!”
“為什麽我兄長從來沒說過?為什麽我一點也不記得你!”
姬傾垂下眼簾,輕輕按住她撫在自己頰邊的手。他的聲音被寒風吹散,一片靜默的溫軟:
“對,在京城之前,我們見過兩次。”
“第一次,是你打架打輸了的時候。”
“第二次,是你打架打贏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