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真是諷刺的一幕
太醫很快到來,歸月哭得梨花帶雨,歸禾還算穩重,将太醫迎進暖閣。
請來的是張太醫。
張太醫鶴骨霜髯,走路踉踉跄跄,來到暖閣,見到坐在蟠龍雕花大椅的蕭庭訚心頭一驚,心道陛下怎麽在此。
“陛下。”張太醫作揖行禮。
蕭庭訚睥睨一眼,也不言語,端坐在椅上,四周垂頭的太監和宮女們都不敢出聲,唯有來請他的歸月焦急地扯着他的衣袖。
“莫要耽誤時辰。”蕭庭訚看他遲遲不進內室,撇去一眼,張太醫誠惶誠恐低頭,跟随歸月一同進了內室。
內室青鶴瓷九轉頂爐青煙袅袅,青紗垂起,少女阖眼躺在床榻,玉頸有一道紅痕,刺目惹眼。
一直守在沈微漁的歸禾,看到張太醫到來,抹了抹眼淚。
蕭庭訚隔着山鳥翠屏,依稀能看出她們的一舉一動,垂眸間,窗牖敞開,灌入寒風,婆娑的樹聲惱人。
“把窗牖關上。”蕭庭訚修長的指尖叩了叩一旁的方桌。
齊保上前,彎着腰将窗牖合上,回過頭來到蕭庭訚的身側,低聲道,“時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回宮。”
蕭庭訚凝視山鳥翠屏,透過薄薄布帛,仿佛看到垂吊白紗自缢的少女,唇角的笑意淡了幾分。
“你派幾人留下。”蕭庭訚起身,明黃衣袍在風中掠過一絲弧度,還未走幾步,門外傳來一聲驚呼。
“阿漁,你怎麽忽然想不開,你走了,你爹可怎麽辦?”姍姍來遲的太後被田嬷嬷攙扶,身後還跟着孫太傅。
孫太傅年事已高,拄着拐杖,不允許他人攙扶。
蕭庭訚看着太後心急如焚走進來,嘴裏說着憐惜的話,可餘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母後。”蕭庭訚出聲。
太後用錦帕擦淚,“本宮今日碰巧遇見孫太傅,誰知聽說阿漁因為宮中謠言自缢,特意匆匆忙忙趕來。”
她說罷,掃了一眼翠屏,便嘆息道,“女子名聲重要,也難怪阿漁會想不開。可她好歹是本宮從小看到大的,又是你的表妹,何苦不為她留條生路。”
蕭庭訚聽聞,負手而立,衣袍沾了梨花香,少了帝王的威嚴,多了幾分君子的儒雅。
“母後說的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話,令太後眼前一亮。
“你願意讓阿漁嫁給你。”太後驚訝,沒想到今日蕭庭訚說話如此好說話,餘光瞥向翠屏,想到沈微漁自缢,蕭庭訚會退讓一步,早知之前就用此招數。
下一刻,蕭庭訚輕描淡寫道,“朕會為沈姑娘尋門親事,旁人若是有議論,朕會為她撐腰。”
太後臉色一變,看向身後的孫太傅,又看向蕭庭訚,冷聲道,“陛下三年沒有納妃,皇室子嗣凋零,對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朕有沒有子嗣,關乎天下人何事?”蕭庭訚不以為然。
一直裝聾作啞的孫太傅,緩緩出聲,“此言差矣,國之根本,其在君王強弱。君王初登基,風雲莫測,子嗣衆多,振興國運。”
“孫太傅,朕還年輕,你便盼着朕早亡嗎?”蕭庭訚俯身走近,身上夾雜的梨花香不知何時消弭。他逐漸靠近,似笑非笑的面容是不容置喙的威壓。
将孫太傅驚恐地站不住腳,說的話都慌慌張張。他都快忘了陛下早已不是當年孤立無援的陛下了。
“陛下……請……請陛下恕罪。”眼看要癱軟在地,剛還施壓的蕭庭訚忽然伸出手臂,扶住他的肩膀,語氣平靜地道,“太傅年老,人都站不穩。”
“朕派人送太傅回府。”蕭庭訚說罷,吩咐齊保将孫太傅送走。
太後卻出聲攔住他, “陛下,孫太傅是你的先生,今日所言都是忠言,況且陛下後宮無妃子,膝下荒涼,多少臣子上奏,願陛下廣納嫔妃,開枝散葉。”
“朕的家事,他們倒是比朕還急。”蕭庭訚看都未看太後一眼,視線落在庭院的梧桐。
孫太傅看他們争執,悄悄拄着拐杖走到一旁。
太後沒有察覺這點,将一早之前的說辭,一并說出口。
“阿漁宮內被流言蜚語所傷,自缢上吊,本宮憂心不已,也知陛下不願阿漁成為皇後,本宮想求陛下,将阿漁納入後宮,無論是何身份,她都是陛下的人。”
“本宮知道朝堂上官員大部分出自宋氏門下,陛下初登基不過三年,處處受制。太皇太後也想将宋氏的姑娘送進宮。”
“比起宋氏,本宮的娘家沈氏會助陛下一己之私。”太後知道蕭庭訚三年未納妃子,是厭惡世家會插手其中,而之所以不讓沈微漁當皇後,估計也是這個緣由。
至于她為何現在才想通,還是昨夜收到沈氏當家,也就是她兄長的信件,方才知道原委。
她的兄長是沈氏一族的家主。沈父是庶出血脈,而她是嫡出,當年背靠沈氏權勢,才能當上太後。沈氏一族,久居在洛郡,家族勢力遠不如之前,他們在知道太後的想法後,便書信一封送到她面前。
太後看到這封信,知道來龍去脈,便告知蕭庭訚,沈氏一族願意傾囊相助。
蕭庭訚側眸看去,清隽疏朗的面容浮現了幾分興趣,又很快消弭。
太後見此,心裏也有了數,還以為他會應下卻聽到他道。
“母後對前朝之事,倒是一清二楚。”
蕭庭訚輕笑了一下,瞥向太後時,黃袍的金絲暗紋在日下尤為惹眼。
“陛下不願意嗎?還是說陛下更願意娶宋家的姑娘。”太後被他的态度激怒,想起自己好歹養育他十年,也是名義上的生母,可他處處與自己作對。
太後竭力壓抑怒氣,面容有幾分猙獰。
蕭庭訚:“朕想讓誰進宮,可不是由母後做主。”
“本宮可不是你那低賤的生母,處處縱容你……”太後意識到口無遮攔,立馬住嘴,四周的宮女太監都聽到他們的對話,齊齊低下頭,大氣不敢喘。
蕭庭訚聽到“低賤”二字,眼前浮現瘦弱的女人奄奄一息躺在草席裏,被太監匆匆忙忙扔進枯井的一幕,眼裏迸發寒意,朝太後瞥去。
太後本來懊悔自己說錯話,看他望向自己,唇角譏諷的笑意,實在刺眼。她不由怒火中燒,“本宮才是你的生母,那個女人不過是低賤爬床的……”
“姑母,我知道你的心意。”
忽然一道脆弱的女聲傳來,打斷他們的對峙。
沈微漁的咳嗽聲斷斷續續隔着翠屏傳出去,歸月驚呼,“小姐,你剛醒!快躺下!”
“不……咳咳……”沈微漁的咳嗽再次響起。
“這一切都是臣女一廂情願,姑母,陛下不願意娶我,我也不想讓陛下為難,還請姑母在我病好後,送我回府。”
“這段時日,也多謝姑母照拂,阿漁回府後,會日日為姑母還有陛下抄寫經文祈福上香。”沈微漁強撐一口氣全部說完,也在說完的剎那,再也撐不住,癱軟倒下,青絲垂落床邊。
歸月傷心地恸哭,“小姐!”
“張太醫,快救救我家小姐!”
……
翠屏內,傳來驚天動地的哭泣。
太後臉色不善,眼神如刀,狠狠地瞪了一眼翠屏裏的沈微漁,強壓了怒火,看向蕭庭訚擠出難看的笑容。
“庭訚,阿漁在說渾話,你休要當真。本宮的話也只是說說而已。”
蕭庭訚不予理睬,轉身繞過翠屏,一眼看到躺在床榻的沈微漁。
她白皙臉頰枕在被褥,雙目緊阖,唇齒微張,青絲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皓腕無力垂下床榻,宛若命若懸絲的病人,奄奄一息。
“小姐!”
“小姐!”
歸月她們驚恐地大喊,張太醫摸了摸額頭虛汗,為她診脈。
蕭庭訚的目光落在她刺眼的玉頸上,之前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太後從身後跟來,絲毫沒看床榻上的沈微漁一眼,還在苦苦勸說他回心轉意。
蕭庭訚覺得諷刺,唇角扯了扯,覺得無趣,朝太後扔下一句,“母後若閑來無事,朕還有事。”說罷,他甩袖離去。
太後見狀,想要攔下,卻被齊保的人攔下。
齊保看到蕭庭訚離去的背影消失後,才擺手将人撤走。他随後頂着太後的怒火,立馬跟上蕭庭訚的步伐,彎着腰在身後。
“陛下,要即日送沈姑娘出宮嗎?”
他們走了一段路,來到禦花園,齊保彎着腰,畢恭畢敬。
蕭庭訚:“朕的事,還不需要你多嘴。”
“沈姑娘那邊要再請太醫來看嗎?”
蕭庭訚腳步一頓,想起沈微漁上吊之前,淚眼蒙眬望着自己的一幕。她恍若易碎的瓶花,任人捏碎。
他譏諷一笑,“惡心。”
穿過禦花園來到禦書房後,蕭庭訚來到青玉案幾,齊保上來伺候筆墨,卻聽到他淡淡地道,“請餘太醫過去。”
齊保拿着硯臺的動作一滞,彎着腰道,“奴才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