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好了,你來了,日後我出來聽書、觀曲兒的,也能有個陪伴。”
胡氏笑吟吟地抓一把瓜子,遞在張婉手中。
“你嘗嘗,這是園子門口的老娭毑賣的,雖不是什麽幾代傳下來的手藝,但卻對極了我的口味。”
她是潭州人,口味重油嗜辣。
可惜沒生得個好的身子骨,兩口剁椒下去,轉臉兒就能生出一排燎泡。
鐘銘在吃食上盯得緊些,不準吃的囑咐了一本子,要少食的交代了一摞子。
底下的人都是他的喽啰,上有所命,恨不能生出八雙眼睛,将她給看住喽。
胡氏在家,旁的都自在得很,獨獨在吃食上頭,不得歡心。
嘴裏的炒瓜子鹹絲絲的,還帶有一丁點兒辣味。
有些奇怪,卻不難吃。
“能吃麽?”胡氏兩個眼睛放光,跟孩子似的等着她的反應。
張婉點頭,笑着回答:“能吃。”她停頓片刻,又如實道,“只是我還沒有習慣,味道有些獨特,卻又格外新鮮。”
能吃,只是她不适應。
胡氏掩面而笑,大喇喇道:“我就喜歡直來直去說話的人,先前你沒來的那會兒,我還私下裏忐忑過一些,生怕你是世家出身,學了那些矯揉造作的性子,教我看着心裏添堵,又得礙于老二的面子,把話埋在心裏委屈自己。”
胡氏單名一個嬌字,自幼在潭州老家長大。
胡父在定遠侯府做西席,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得機會見上一面。
家中雖是書香門第,但祖父母隔輩越性縱容一些,做學問那些本事一樣不求,念了兩本書,識了些文字,便說說笑笑的随她去了。
胡家在潭州有些體面,再有定遠侯府這道幹系,可着潭州城去找,那些小姐夫人們也要讓她三分。
馬球投壺,聽書看戲,好玩有趣兒的事情她一樣不落。
整日領着一衆奴仆,盤地頭的亂轉。
将纨绔二字演繹了個精致。
若不是那年,某個小古板跟着她父親去了潭州,姻緣巧合之下,哄得她念念不忘。
這會兒子,她必是能尋個模樣俊俏的贅婿,再養三兩個乖巧聽話的小戲子,安逸自在,想吃多少辣子,就吃多少辣子。
胡氏嘴角揚起笑意。
然而,一想到某人,這笑意便悄悄藏了起來。
可不能叫那個刻板固執的老醋缸知道她這番大膽念頭。
要不然,某人那一肚子的陰謀陽謀使上,她被賣了,還得乖乖幫着撥算盤數銀子。
乖巧聽話的小戲子固然可愛。
辣子也讨她歡心。
但是跟鐘銘做比,還是鐘銘更要緊一些。
生得好,嘴巴巧。
雖說講道理的時候叫人心煩,可耐不住她就吃這一招。
胡氏點了點頭,暗暗告誡自己:鐘銘最好,肯定是鐘銘最好。
張婉不知道大嫂嫂心裏的大膽浮想。
只當她是瞧見了臺上,扮常天保頂燈的孩子耍得精彩,才被逗樂的。
張婉抿了抿嘴,也跟着笑了起來。
胡氏今日看戲事小,測一測這位新走馬上任的兄弟媳婦是不是個好相與的,方是緊要。
一場《三進士》聽下來,她一顆提在嗓子眼的心便安安生生地放了下來。
夜裏鐘銘回家,兩口子膩膩歪歪地擠在一處泡腳。
因懷孕的緣故,胡氏腿肚子有些浮腫,胖乎乎的腳掌踩在那雙骨骼分明的腳面上。
她拿腳指頭戳了戳某人,歪着頭道:“跟你說個正事兒,快豎起耳朵來聽。”
鐘銘在她跟前,半點兒沒有平素那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配合地捏了捏她的耳廓:“說吧,我聽着呢。”
胡氏将人拂開,反手提起他的耳朵尖兒,欺身過去,湊近了道:“老二媳婦怪有意思的,我今兒帶着她去園子裏聽戲,瞧她說話辦事兒,跟我是投脾氣的。”
“嗯?”鐘銘垂眸看她。
沒有立刻接下話茬,只等她繼續說出後面的話。
“我的意思是,當初老二去張家提親,不是說過要分家的那些話麽,我是想着,老二媳婦也是不差,我又不愛管家裏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不如就将中饋交給她來管着。”
“入了冬,外頭是一天比一天的冷了,前些日子我被母親拉着盯一回莊子裏來送年貨的差事,有趣是有趣,可忙裏忙外的都是麻煩事兒。”
“我不高興,還是給老二媳婦的好。”
鐘銘搖頭輕笑,暗道她天真可愛。
“傻姑娘,心胸寬闊是好,可一府裏的中饋之事,乃當家主母發落人的本事,你多上心一些,我再給找幾個能幹好使的奴才,日後底下的人也要多敬你幾分不是。”
他那兄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分家的事兒,眼巴前兒瞧着是別扭了些。
可既然已經是成親,各自一家了。
以後老二也會有自己的一脈兒孫。
如今,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相互之間不分彼此。
可兒孫一輩,卻是不能。
與其日後讓小輩們各懷心思,倒不如早早地做些定奪。
鐘銘是個長遠穩重的人,除了在胡氏面前留有幾分稚趣爛漫,便是對待鐘毓,也一向講究個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态度。
胡氏撇撇嘴,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可不稀得他們敬我。”
胡氏将腳伸在他的腿上,示意要他給擦:“我沒有娘家兄弟依仗,靠的不過是你的勢力,外頭那些人當着面敬我、怕我,背地裏,還不知是怎麽個杜撰奚落呢。”
“是我大度,不在乎這些,只你發跡一日,我拿不拿府內中饋,也沒人敢小瞧了我去。”
她雖行事荒誕,說話也直來直去的。
到底腦子有幾分靈活。
人性出揣度那些,她看的可比旁人透徹得多。
鐘銘給她提上繡鞋,也跟着起身,揶揄道:“好嬌嬌,怪聰明的啊。”
“哼。也就是腦子沒有你轉得快,跟旁人比,我也不笨。”胡氏揚下巴道。
鐘銘拿大袖衫給她披上:“又沒人敢說你笨。”
小姑娘且機靈着呢,能偷人心魂的妖精,再沒比她聰明得了。
胡氏笑着又捏他的耳廓:“說正經的,分家的事兒,你回頭跟老二再商量商量。”
“成。”鐘銘應下。
打橫将人抱起,到床上幫人捶腿順筋去了。
隔着窗子,還能聽見裏頭私語竊竊。
“你可得好好得做個大官兒,教我仗勢欺人,讓那些亂嚼舌頭的壞蛋們,看不過我,又不得不在我面前點頭哈腰地賠笑才好。”
“成成成,做個大官兒,給你仰仗。”
“那我明兒能再吃一碟子脆辣椒麽?”
“仰仗可以,辣椒不成。”
“呸,說話不算數,不要你按了,孩子還沒出生,你就不依我的了,你是不是早就厭煩我了,我就知道,你對我好,是因着孩子……”
……
鐘銘沒有說話。
再後來,房內燭火熄滅。
方才還別別扭扭使性子的小婦人開始哭哭啼啼,又是哼哼唧唧着笑,又是讨好着求饒。
賭咒發誓的保證再不渾說。
月兒高高地挂。
能照見東邊,也能照見西邊。
鐘毓這邊,兩口子可沒有那麽親密無間。
“那……那不如把小竹床給收拾出來吧。”張婉開口提議道。
她早起忙着敬茶,才吃過午飯,又被大嫂拉去戲園子裏坐了一下午。
回來在上房吃過團圓飯,天色暗下,才回這院歇腳。
鐘毓身上還穿着出門的衣裳,扭頭看她一眼,招手道:“那個先不着急,你過來幫我一下,這衣裳是新做的,領子不大舒坦,我扣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解開。”
“啊?”張婉詫異扭頭,對上他真切的眼神兒,只得硬着頭皮起身。
領口的那對盤扣還真是縫得緊了一些。
張婉湊近了腦袋去看,指甲使了巧勁兒,才給幫着弄好。
她要轉身回去,鐘毓又道:“再幫我扥一下袖子。”
張婉人就在跟前。
他客客氣氣地說話,還真不好直白回絕。
脫了外衫,鐘毓不急着換裏頭的衣裳,跟她走到外間,在小幾對面坐下。
鐘毓半句不提小竹床什麽的。
只撿了日歷她跟大嫂去戲園子裏的事情詢問。
張婉有應必答,她低頭做着針線活兒,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會兒。
鐘毓看她手上的繡活,笑道:“怎麽是個小老虎?”
雖說他對花樣子沒什麽要求,可衣裳上挂這麽個乖巧的圖樣,未免有些招搖。
“大嫂嫂初夏就要生了,聽她話裏的意思,應是不會針線女紅這些,我閑着也是沒事兒,旁的又是不會,幫忙做兩件小衣裳,卻不大難。”
胡氏性子爽朗,是個好相處的人。
早起的敬茶,下午又邀她出門走動,樣樣都是示好的舉動。
她才嫁來鐘家,就妯娌交好,親近和睦,傳出去給外人聽,也算是擡了她的體面。
張婉是個知恩的好孩子。
旁人待她好,她記在心裏,也要念人家一份好。
鐘毓探了探她的手,笑道:“那也得初夏才使得着呢,天怪冷的,你也不必着急忙慌地上心。”
屋裏地龍燒着,張婉腿上蓋着被子,又穿着小襖,暖和和的,自是不冷。
只是,鐘毓脫下厚厚的外衫,只穿裏頭單衣,在這兒坐了一會兒,手上溫度卻是不熱。
“還說我呢,你自己可是受涼?”張婉放下針線,要喊明棋另拿一床搭腿的被子過來。
“不必麻煩,我借你的使一角就成。”
鐘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擺手揮退了探頭進來的明棋。
毫不客套地側了側身子,坐的離她近了一些。
一雙長長地腿伸進被子裏。
暖和和地溫度在被褥裏漸漸升起。
張婉不好立即起身。
可他的腿挨着自己的腳心,熱乎乎的叫人難受。
她手上的繡活越來越慢,整個人也有坐立不安的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