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小佛龛的這盞供燈,日以夜繼的亮着。

從年頭走過年尾,不曾有一日熄停。

次年春,前線戰事吃緊。

鎮北軍在東雍州與後梁正式拉開了戰線。

張承平滇西捷報,西南十三城,皆如當初所約,挂上張字大旗。

聖上大喜,特指了新任朝奉大夫張承樂任欽差,領布匹糧銀,西去犒賞三軍。

張承平望着行帳裏獨一份的楊木箱子,撩了撩眼皮,玩笑道:“怎麽,還值當單獨辟出來半扇豬擱着?”

張承樂擦擦眼角的淚花,癟着嘴道:“那是定遠侯府半道上送來的,你若不要,我就帶回去自己受用了。”

定遠侯府的東西,自是張婉給的。

“去你的,濃濃的東西你也敢搶。”張承平嗔他。

承樂笑道:“先前還敢,只是最近得了喜訊,當着還沒出生的小外甥,倒叫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張承平耳明心慧,一句話就聽出了其中要緊的意思。

撇着嘴笑罵:“鐘毓那臭小子,好手段。”

更是好福氣。

張承樂道:“去年元宵那會兒,咱們打賭,我就說妹夫要壓咱們濃濃一頭,你們偏不信,有些人,呵,瞧着老實聽話,實則好事兒全占,心思全順。”

鐘毓那混小子,瞧着是乖巧聽話,事事以濃濃為主的模樣,實則啊,他肚子裏的那點兒子花花腸子,那樣能逃得過張家人的眼睛。

就連宋國公那個不離事的主,私下裏都跟王氏抱怨,說閨女怎麽被女婿哄得五迷三道。

張承平揚了揚眉梢,漫不經心道:“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了,混小子越長越随他那混賬兄長,只他待濃濃好,也就了了。”

承樂道:“那自然是好的,前些時候,新宅邸落成,他親自上門,跟母親讨了幾個管事婆子去照顧,裏外上下多使得咱們家的人,當初在老祖宗跟前,跪着起誓的那一套,零零總總,倒是兌付全了。”

說一千道一萬。

婆婆妯娌再是和善,也不如自己開府另過的自在。

趕着這會兒子面上和睦,早早的分了家,以後兩府走動,還能幫襯一些。

張家是滿心站在張婉這邊的。

鐘銘夫妻倆待兄弟、兄弟媳婦好,張家人看在眼裏,喜在心裏。

可鐘鳴鼎食之家,顧長顧短的全都是麻煩。

出于本心,他們還是希望自家妹子能做個一府主母,初一十五的過老宅磕頭盡孝,就足了。

張承平也想到了這層意思,勸解道:“這不就了了,他又不跟你過,只他對濃濃好,自然就是個好的。”

承樂心氣難平,小聲嘟囔道:“只是那人為官不好,我瞧不大順眼。”

張承平随手揭起面前的箱子,頭也不擡道:“這也是常事兒,有鐘銘在上頭給他……”

他話說了一半兒,瞧見了箱子裏的東西,翻了翻眼皮,又立馬給合上。

承樂不曾察覺這處異樣,還在那裏嘟嘟囔囔地埋怨。

張承平搪塞幾句,又拉他起來吃酒。

待夜裏歇下,行帳內無有旁人,他才執一盞明燈,摸到了那口箱子面前。

箱蓋翻起,昏黃的燈光籠罩着面前的一切。

上好的刀傷藥歸在一起,一副精制護心軟甲,風幹的牛肉拿油紙裹住,不用揭開都能聞見誘人的肉香。

箱子底下,還另擱了一封書信。

不必看裏頭的內容,信封上龍飛鳳舞寫的‘張承平’三個字,就叫他一眼認出是誰借了濃濃的名號送來的東西。

“犟勁!”張承平咬着嘴,低低地咒罵一句。

心底某個被戰場殺戮侵染的麻木之處,仿佛有了一絲觸動。

輕輕緩緩,如春河裏開化的浮冰。

那個膽大的姑娘,費勁千辛萬苦,終是鑽進了他的心裏。

張承平苦笑一聲,惡狠狠地咬一口牛肉幹,和着鹹絲絲的眼淚,一起吞進了肚子。

京城這邊,張婉有了身孕,鐘毓每日越性的顧家起來。

除六部衙門裏頭的事情,他再不多理旁的。

一早一晚都要摸回家裏,或陪着吃飯,或在吃穿用度上盯的緊些。

孫岚不過在來家坐了小一個時辰,外頭探消息的腦袋就冒出來三四回。

“姐夫真是傷心,還能怕我把你偷走不成?”孫岚笑着打趣兒。

張婉掩帕笑道:“你別理他,他這幾日才算清閑一些,又沒旁的事情,可不得找些有的沒的打發時間。”

“清閑?”孫岚眉頭揚起三丈高,理直氣壯地否認:“才不是哩,鎮北軍正當關鍵,我爹都忙的腳不着地,連我兄長一個書呆子,如今都淪落到日日往兵部衙門送飯菜的地步了,姐夫在戶部任職,饷銀軍需,哪樣使不着他們,又豈會清閑。”

說了這話,孫岚才想起恐怕是因面前這位的緣故。

忙無措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個小姑娘關系親近,張婉倒是沒有放在心上,只羞着臉嗔她:“小沒良心的,我盡心盡力的給你幫忙拉紅線,你還要找我打趣兒,等回頭做了我嫂子,還不得事事把人給拿捏了?”

這回,換孫岚臉紅。

“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要我的東西。”孫岚低着頭,小聲嘟囔,“借你的名義送過去的,他應該發覺不了吧?”

“你猜?”張婉沒有作答,笑吟吟地反問。

她是張承平親妹子,豈會不知道自家大哥的心思。

察覺肯定是能察覺的,只等着小哥哥回來,看那只箱子有沒有被一道退回。

只是這些話,她又不好同孫岚直說。

大哥哥一生戎馬,別說是這般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了,跟前連個女的都不曾有過。

如今,有個人能一心一意的惦記着他。

大哥哥那邊若是肯點頭同意,那必是一段巧話佳緣。

張婉這個做妹妹的,是頭一個舉雙手答應。

孫岚羞赧低頭,僥幸道:“應是察覺不出。”

張承平發現,她羞。

張承平沒發現,她更羞。

可羞臊歸羞臊,出于本心,孫岚還是盼望着那個榆木疙瘩能夠察覺到東西是自己給的。

至少,說明那人記得了自己。

兩個姑娘各揣心思,閑話幾句,便早早散了。

孫岚忙着燒香祈福,張婉這邊,則提了鐘毓的耳朵,念叨一頓,将人打發回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