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洛城三月,冰雪還未消融,難得今年早早開化。
将軍府中甚是閑悶,我等了一場适合放風筝的東風,拉着迢兒興沖沖出門,憋了一冬,我猜這妮子必定也悶壞了。
待到回時,手還沒來得洗,卻被娘抓去內廳。
娘親很少這樣正襟危坐不茍一笑,平日她總是和藹有加,有時高興了,還會不管輩分同我和妹妹一起玩鬧。
今日是怎麽了?
上一次見娘這麽嚴肅的神情,還是哥哥升為鎮邊将軍,驅鞭趕往戰場的前一夜。
迢兒知趣退下,我坐在娘身邊,輕聲問:“娘,怎麽了?”
娘親轉頭看了我一眼,眼圈紅着。
這一眼中包含太多情緒,未等我一一辨明,娘道:“今日宮裏傳來太後口谕——将軍府鐘氏女品貌端正,才華驚絕,令擇日進宮伴君左右。”
我呆愣半晌,從嘴裏擠出三個字兒:“司徒鄞?”
“聖上尊名也可直呼?!”娘喝住我,慌忙往堂外望一眼,生怕有隔牆之耳。
我無趣地摸摸鼻子,其實我所知的也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皇帝是萬人之上的人物,何等神秘尊榮,尋常小民哪能知曉?
娘看我一臉輕松,拿不準我是裝的還是怎的,撫着我的手背,輕嘆道:“了了,娘知道這件事讓你為難,娘也是沒辦法……且不說皇命不可違,如今新皇上位,政權不穩,皇家與咱們将軍府聯姻,目的昭然……”
“不過是忌諱哥哥手中兵權。”我嘴邊漾開一抹冷淡笑意。
可這笑容立刻被娘死死捂住,她被吓的不輕,低斥一句:“這種話也可胡說!”
我無奈地掰下娘的手,轉了圈眼珠,突然皺眉,“先不說這個,什麽品貌端正才華驚絕——誇我美我便受了,驚才絕豔從何說起?”
琴棋書畫針黹女紅,謙虛說來我是略知一二,實話實說就是一樣不精,怎麽到了皇太後那兒變成一通好誇,難道皇上納妃都要傳這等美名?
娘瞪了我一眼,“你忘了前歲時你學琴不認真,與先生打什麽賭,胡說可以在城樓上鼓琴引得百鳥朝鳳。那一次,全城老少鹹集在城樓下,就等你一曲驚豔。”
我耍賴地吐舌,“好在沒丢您的臉。”
那不過是在琴弦上塗了百蕊與鳥食混合制成的粉末,又特意選個烏雲壓頂之日,低空盤旋的鳥兒自然被氣味吸引。
不幸要數那日回府,被娘罰跪在祠堂兩個時辰。我對着爹爹的牌位,心念爹爹啊女兒真不是舉止不檢招蜂引蝶,只是讨厭教琴先生呆板的性情,請爹爹一定要體諒我。沒念兩遍,迢兒就進來說夫人叫小姐去吃飯。
想到爹爹生前極疼愛我,我心裏發酸。如今這個外表光鮮的将軍府,全是哥哥在邊關一仗一仗打出來的。我若能幫上什麽忙……也好。
娘還在歷數我的罪狀:“還有去歲臘月,你闖到洛城最負聞名的私塾先生家,非要與他對對子,別以為我不知是王探花在暗處幫你,否則就憑你那點歪才……”
“娘。”我聽得乏,無力擺手,随口道:“您不知道謠言最不可信麽,要麽您向太後澄清一下,把婚退了便是。”
“我怎麽澄清,說我的女兒實則是個懶散無術的無賴?”
“無賴?”我瞪圓眼睛,旋即又唉聲嘆氣:“娘,評價無需如此之高。”
“油腔滑調!”見我露了本性,娘也不繃着了,照着我的額頭用力一點,“你還有的辯駁?張小姐家那對碧玉如意是不是你偷拿的,王員外那只鼻煙壺又是不是你藏起的?”
我摸摸鼻子,聲如蚊蟻,“不過是借來把玩,都還了的,怎能算偷?”
“不管是不是偷,将門之後,怎能有這種癖好!”
我聽不得緊箍咒,對她老人家敷衍一笑,轉身疾走。裙擺在大紅氈毯剛劃個半弧,突聽背後蒼涼的嘆息。
我心下一空,止住步子。
娘在背後輕道:“了了,我也不願……但家中只有兩個女兒,不是你,早晚也是你的妹妹。”話未說完,聲音已經哽咽。
我喉嚨微哽,仍輕松接口:“那就讓妹妹嫁得了!”
娘親的傷感被氣極敗壞淹沒,一句“你這個不肖女!”罵出,我縮着脖子就跑,卻和闖進門的小不點撞個滿懷,背後的茶杯蓋直接砸在肩上。
我誇張地“啊喲”一聲,雙腿立刻被軟暖的胳臂圍住,脆生生的聲音從底下響起:“姐姐,你怎麽了?”
仰着小臉的鐘星天真爛漫,我忍不住在她光滑的臉蛋上揉了一把,随口胡謅:“沒事,阿姐在練功。星星要去哪裏呀?”
“星星找姐姐,陪星星玩娃娃。”
小女娃的聲音忒儒軟,我憐愛心起,将她提抱在懷,蹭着她的臉,軟聲道:“好,阿姐陪你玩。”
鐘星才六歲,就算她十年後要嫁,我也舍不得她嫁入帝王家。
跨出廳門前一刻我回頭,對殷殷注視的娘親展顏一笑,“娘,我願意進宮。”
那一刻,我感覺娘親的目光像風中的殘燭,一下子滅了。
娘說趕在未進宮前,城裏有哪些好友,該去辭一辭才是。這話我想了一夜,次日清晨帶着迢兒出門。
鬧市繁華,天子腳下果真不同,先皇故去,國喪剛過,民間已經恢複生機。想來菜攤前讨價還價的婦人,誰有閑心管褚國哪個做主,只要菜價合她們的心意,便心滿意足。
領着迢兒七拐八繞,終于踏進罔象道長的隐修之地。皇城不允許敗絮其中,所以無論高樓矮巷,盡是一片綠瓦紅牆,但師父這兒……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窄廊,盡力避免被頹牆吹下的沙塵迷了眼。
論起我為何拜師,卻與我的名字大有淵源。
聽哥哥說,我生下來便不會哭,見人只笑,即使模樣兒粉雕玉琢,那情形也足夠瘆人了。爹娘吓得四處央人,最終找到一位隐市的道人,将我帶了去。
見到我這小娃娃,道人說了一大堆雲山霧繞的話。懂事後我問哥哥道人都說了什麽,那時哥哥也是小娃子,撓頭說記不清了,只有幾句“悲喜不辨、塵世牽挂太過”什麽的。
我便怨他對我的事不重視,生生訛了他二兩買糖銀子。
任憑我長大後怎樣覺得這話不靠譜,當時雙親只是淚眼縱橫求個破解之法。
當時師父撚着胡須說了一句箴語:“了便終,終便了,她又姓鐘,便名鐘了,非此名不可化一生之坎途。”
我平安長至三歲,生日那天爹爹逗我,問我可知“鐘了”這名字是什麽含義?
我自然搖頭不知,爹爹便解釋:“了便終,終便了,高人的意思,是叫你清心,不被世事牽擾。”
這句話我聽懂了,當即咧嘴一笑:“我知道了,就是讓女兒沒心沒肺呗!”
父母兄長皆驚。三歲蒙童之言傳進道人耳中,道人聽後撫掌大笑,自此便收我為徒。
這些都是家人後來告訴我的,我到五歲時還記不住什麽事。
師父披着一件鹑衣百結的道褂,正在院中喝茶。
我在師父對面坐下,看這老頭赤腳朝天的樣子,忍不住嘆氣:“說真的師父,您如果換一間茅草屋,養兩只仙鶴,再雇兩三童子,恐怕更有仙風道骨的意境。”
“煙柳皇都,天子門面,衙門不許有陋室,否則要罰錢;仙鶴是保護動物,私養要罰錢;雇童工更是衙門禁令,違反要罰錢!”師父連翻白眼,一副“你以為我沒想過”的表情。
說真的,他一點也不像是成道的高人,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認為他的工作性質和算命瞎子沒什麽區別,只是多了片瓦遮頭。
他也從沒教過我半點命數之理天地之象,說什麽“多知為敗”。
我不想和一個老頭子的懶惰計較,仍舊三天兩頭往這兒跑,結果本領沒學着,倒認識了許多來求教的江湖人,身上——用娘親的話說,痞氣愈重。
“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老頭子?”師父問。
我拿過一只內壁沁滿茶漬的杯子,猶豫一刻答:“我要進宮了,奉太後的旨,做皇妃。”
師父沒有反應,繼續閉目冥想。
迢兒忍不住,恭謹請詢:“道長不為小姐批個字解解?”
我在她手背一拈,語氣極淡,“進宮是好事,又不是劫,有何可解。”
師父突然睜眼,捋了捋粘成一縷的胡子,終開金口:“了兒,也別太沒心沒肺了,宮裏勾鬥事多,自己留個心眼。”
我愣了愣,為師父說出這麽一番凡俗的話感動,點頭應了,多陪他喝了兩巡茶。
準備離開小院時已近昃晚,突然想起三哥。
任誰想到那張總是嬉笑的臉,都沒法不笑出來,回頭道:“師父,如果三哥回來問起我,記得幫我帶個好。”
師父慣會潑我冷水:“那小子飄忽不定,就是回來也未見得還記得你。”
我點頭失笑,“說得也是,那便罷了。”
君子之交本該淡如水,不過他麽,該算梁上君子才對。
該辭的人辭過了,該交代的也交代過了,和迢兒往家走時,我卻感到淡淡的悵惘。
宮門沉似海,自此便要和從前的生活一刀切斷,漫說是師父,就算娘親和妹妹,這一年裏又能見上幾面呢?
洛城的豪門世族,但凡家裏有待字閨中的女兒,莫不将入宮視作最好的前程歸宿,視作祖上幾輩子攢下的福。可惜這麽大的福氣,我鐘了偏偏不想接。
奈何,又不得不接。
正這時,突聽前面傳來一陣喧吵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