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潛夢】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梳桐山上一場激烈角力之後,大家都顯得精疲。

“大哥。”牧舟臉色蒼白地叫了一聲。

李弈城動動肩膀, 不再咄咄逼人,“我以為,你會用解藥的事來跟我講條件。”

“剛剛形勢逼人,大哥也沒有用解藥的事跟我講條件。”牧舟眼中流露一抹柔弱,是弟弟向兄長撒嬌的神情, “你我皆知, 不需如此。”

不需如此, 因為那是你欠我的。

“是。”李弈城苦澀道:“你不是問我父王臨終前說了什麽嗎, 我告訴你,他讓我發毒誓, 等你回來後給你解藥, 并保你餘世富貴太平。父王心中最是疼你……可牧舟, 你對未國做了什麽?”

“我對未國所做, 不及大哥對我所做萬分之一。自然,在大哥心中, 我一己之身, 同樣不及未國萬分之一。”

牧舟尾音散落,低頭哀笑:“父王最是疼我……大哥, 你可疼我?”

李弈城微愣,忽而大笑。

随着笑音,我突然胸口奇癢,一口血應聲噴出, 軟倒下去。

牧舟搶步接住我,立時雙眉倒豎:“你對她做了什麽?!”

穩操勝券的表情回到李弈城臉上,沉低笑問:“你以為,你贏了?”

楚三派蹲身扣住我的脈門,臉色變得難看至極。他擡指連點我數處大穴,疼痛卻絲毫不減。

“沒用。她入宮第一日我給她喂的毒,今天正好第七日。”

李弈城似笑非笑地睨着胞弟:“如影初次發作的滋味,你一定記憶猶新吧?”

疼!每一處有血液流通的地方都翻江倒海地疼!我喘息着避開牧舟生疼的目光,死死咬住牙關。

李弈城所說不錯,進宮第一日,我便中了如影。李弈城不需用什麽威逼手段,那時我已為俎上魚肉,沒有一絲反抗餘地。

當時,這個男人眼中閃着不尋于世的邪惡,問:你是想讓牧舟活命,還是想讓自己活命?

“傻子,中了毒怎也不知吭聲!”楚三派細長的眼眯成了兩柄薄刃,欲要長身而起,卻被另一只手定定摁住。

牧舟緩緩站起身。

他向前踏出兩步,後背堅硬如鐵,道:“解藥給我。”

每一個字,都似從地獄撈出,淋漓着黃泉的死氣。

李弈城沒有危機迫近的慌恐,依舊閑閑:“解藥只有一顆。父王說了,這藥是留給你救命的。”

“你給她下毒的時候我的命就沒了!”絕雲扇應手而出,尖銳的暗刺抵住李弈城喉嚨。

李弈城笑了:“你以為能殺我?別忘了,你的功夫還是我教的。”

“那是七歲之前的事。”

回應牧舟的是一聲輕哼:“偷偷摸摸練武,能練出什麽好路數。”

“你可以試試!”

“牧舟不要……”我聲細如蟻,眼前業已模糊,卻仍努力睜大眼睛,想把他看得清楚一些。

青絲滲墨,白衣漫雪……這個人,注定是我跨不過去的劫難……

“大膽賊人,爾欲何為!”

僵持之中,殿門忽被粗暴地撞開。一個身着杏紅長帔的婦人厲喝一聲,疾走進來。

此人身邊的随侍看到殿內情形,皆吓得六神無主,有反應快的向外高嚷:“來人啊,有刺客!”

“喊什麽,閉嘴!”李弈城狀若無事,對婦人露出寬慰之色,“母後莫慌,他是牧舟。”

未國太後聽到這個名字,驚怒的表情瞬間定格。

可以看出這是個很美的女人,即使青春不再,依然有十足的風韻,她的兩個兒子都繼承了她的優點。然而當這個女人死死盯着牧舟時,這種美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尖酸與刻薄。

她抖着身子伸手攔扇,牧舟沒有瞧她一眼,将扇尖往前推了一分,“別過來,不然你寶貝兒子的命就沒了。”

一個巴掌掴在牧舟臉上。

“牧舟!”我低吟一聲,三哥把我往懷裏按了按。

“好一個逆子,你還想弑兄不成!”未太後雙眉倒豎,眼裏全是嫌厭之色,“你若想殺,哀家在這兒,你把哀家殺了吧!哀家全當沒你這個兒子!我只是後悔,當初生下你時怎的沒掐死你,留着你、呵,竟成了未國的禍害!”

話如驚雷落在我耳邊,比之身上的痛楚更加難忍。天下哪有母親這樣惡毒地說自己的親生兒子?牧舟受這半世之苦,她難道絲毫不曾愧疚?

牧舟執扇的手臂,一點一點,無力垂了下去。

他低下頭,将自己埋在一片陰影裏,喃喃道:“母後心裏,何曾有過我這個兒子……”

李弈城神色微動,将未太後拉到自己身邊,“母後先回去,這裏的事孩兒來處理。”

未太後看向長子,目光立刻轉為關切,“可是城兒……”

李弈城堅持道:“送太後回宮。”

未太後對他的話格外寬從,撫了撫他的手背,依言而去,至此沒有再看牧舟一眼。

當她從牧舟身近經過時,前一刻還雷霆萬鈞的男子渾身一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又支撐着自己重新站直。

“有時候,我會假設自己并非是她親生。”随着殿門關閉,牧舟苦笑開口:這樣我會好受很多……”

兀自嘲諷着,他向李弈城伸手,重複:“解藥。”

他們之間,只餘這二字。

李弈城也失了淩厲,或許因為那一巴掌,或許是他看到了弟弟眼裏的絕望。

“你真要為一個女人,連命也舍了?”

“給我。這是你欠我的。”

“牧舟……”

修長的手固執地停在半空。

“我可以給她潛夢丹……”李弈城有了退讓的意思,卻被牧舟厲聲打斷:“那東西我吃了十幾年,你想讓她和我一樣半死不活地活着嗎!”

我不清楚這場交涉究竟是如何結束的,直到一顆藥丸塞到我嘴裏。

周身被冷汗濕了個透,一道光束射進眼中,英俊如初的人殷切望着我,仿佛歲月一直靜好。

“乖,咽下去。”

我固執地搖頭,牧舟輕淺地嘆了一聲,薄唇覆上來,迫着我咽下。

這一枚解藥的滋味,比□□更苦。眼角無聲滑下一行淚,我直直望着牧舟,想要牢牢記住他的眉眼。

心中萬緒齊喑,話到嘴邊止有輕呓:“你如此待我,叫我怎麽還?”

微涼的唇瓣輕輕點上我的額頭,細碎的呼吸化為呢喃:“我要你活下去。”

“傻瓜……”我竭力擡手撫着牧舟面容,桃花木镯輕輕動蕩,“沒有你,我怎能活得下去……”

【江山無主】

一切紛擾,宛若一場從未發生的夢魇。

窗外的人行之聲漸漸熙攘,二月春光透過輕紗,照上鴛鴦流錦的被子。未國都城最貴的客棧,最好的客房,我坐在床邊,安靜守着榻上之人。

數日來牧舟呼吸安穩,一動不動,仿佛一個不谙世事的孩童,只是睡着而已。

離開未宮時,李弈城沒有過多為難我們,想必他也明白,他不能再對牧舟做任何事情。

當這位手段淩厲的傲世君主,面對着昏迷的弟弟欲言又止時,我猜,他心底其實是拿牧舟沒有辦法的。

正自出神,手中的指頭忽然動了一下。

我驚喜看去,牧舟的睫毛顫了顫,緩慢睜開眼睛。

剛剛蘇醒的牧舟似一個初生的嬰兒,瞳中一片純粹,毫無雜思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嘴邊漸漸聚出淺笑,“沒想到,閻羅殿裏也有鐘了這麽好看的人。”

我眼圈一紅,掏出帕子為他擦臉,“就算閻羅殿真有美人兒,也是孤魂野鬼,要将你的魂兒勾去的。”

“我的魂早就被你勾去了……”他聲音啞得像沙,輕輕扣住我的手腕,“我沒死?”

我點頭:“是如素。”

眉如素在生命将逝之時,已将解藥煉了出來,只是劫天牢時太過危急,沒機會交給牧舟。臨終前,她把藏着解藥的戒指交給我,我一直帶在身上。

我看着牧舟,緩着語聲道:“如素有句話,讓我轉告你。”

牧舟緩緩眨了下眼睛。

我頓了一頓,确保自己不會哭,才屏聲道:“如素說,這輩子為你做的每一件事,無論對錯,她都不悔。”

牧舟蹙眉如傷,良久低言:“是我負了她。”

我見不得他這副模樣,勉強勸道:“你剛剛醒來,不要想太多。”

牧舟卻拉住我的手,“鐘了,你可怨我薄情?”

薄情于人,是為深情于我。應綠、如素、吳氏的臉在我腦海一一閃過,浮世如夢,身不由己,我若言怨怪,豈非糟賤了牧舟真心?若言不怪,豈非成了個心狠自私之人?

然而,當牧舟這些日子不言不響躺在床上,我心中所懼的,不就是怕他再也醒不過來?我心中所期的,不就是餘生與他兩相厮守,衷心不移?

既如此,得如此,又何必葉公好龍,自找煩惱。

“牧舟。”我軟軟看着他,把話說得清楚:“你是我鐘了的夫君,是我此生唯一夢冀,我心愛你,也認定你。”

牧舟深深望着我,眼中閃動幽重的水光,啓唇未語,房門突被大喇喇地推開,楚三派負手進來,“什麽心心愛愛的,一點也不害臊!”

三哥一轉眼,望見床上略帶愠色之人,啧了一聲,拔高音調閑侃:“終于醒啦,你也算好福氣,讓我家小丫頭守了你這麽多天,還有我這個勞力兼護衛,青山綠水,可不能忘了我這份恩情啊!”

他這麽一鬧,攪沒了屋裏的傷感之思,牧舟半怒半笑,音色仍是發虛,“怎麽哪兒都有你。”

楚三派露出大受傷害的模樣,“你這是典型的忘恩負義,小人嘴臉!”

又休養過幾日,牧舟的身體全然恢複。附了十餘年的沉毒一袪,他整個人都顯得脫胎換骨,神容熠熠。

我問他感覺如何,他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

楚三派功成身退,兀自回江湖逍遙快活去了。我與牧舟在客棧流連幾日,決定回褚國。

一朝天子一朝臣,雲靖上位,絕計不會再用鐘辰。哥哥解下任來,在洛城郊外建了處宅子,将娘和小妹接過去住。

回家之前,我打聽到迢兒如今的住處,與她見了一面。

盤起發髻的迢兒看上去成熟不少,只是一開口說話,仍是唧唧喳喳。她如今和張路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且後來居上,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一家團聚,娘顯得十分高興。牧舟的事我沒有對她細說,娘也一句沒有問過,只讓我給爹爹上柱香,請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我平安喜樂。

再與家人相逢,我是怎樣都開心,不覺和娘親耍起嘴皮子:“娘,這麽多年您一直讓我求平安喜樂,爹爹聽也聽煩了。”

“他敢厭煩?”娘小心地擦拭爹爹的牌位,“你如今這麽順心,還不是你爹保佑你呢。”

“是是是,那您就讓爹再保佑鐘辰給您娶進一個漂亮媳婦,再給您添十個大胖孫子!”

“你這孩子……”娘被我提醒,忽然煞有介事地盯住我的肚子,挑西瓜一樣拍了拍,“這麽久了,如何還沒個動靜?”

我紅了臉,暗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嚷着:“飯好了沒有,我去叫哥哥他們吃飯!”一溜煙地逃開。

哥哥和牧舟正在庭中切磋武藝。牧舟逃出天牢之後,一直躲在瑤城軍營之中,所以無論雲靖如何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

我想不通的是,牧舟到底用什麽手段說服了鐘辰讓他幫忙?問這兩個人,他們永遠一副神秘的樣子,搖頭道:“不可說。”

兩道遒逸的身影動若游龍,我倚着廊檐瞧了會子,向他們笑道:“好了,吃飯了!”

一個小人兒從我身後鑽出,張着雙臂直直向院中跑去。陽光下的牧舟玉姿如樹,聽得動靜,把絕雲扇往鐘辰手裏一抛,回身将鐘星抱在懷裏。

鐘星順勢湊到牧舟臉旁,吧噠親了一口。

“哎,你姐姐會吃醋喲。”牧舟笑笑地逗她,不忘得意地向鐘辰炫耀。

不過數日,這小妮子與牧舟混得異常熟稔,一本正經地說:“沒關系,姐姐不要你,星星要你。”

我哭笑不得,鐘辰更是羨慕得牙根發疼,盡最大努力扯出一個笑臉,向鐘星伸手,“星星,好星星,哥哥抱抱好不好?”

鐘星小臉一扭,埋在牧舟肩膀,悶聲道:“不要,哥哥醜!”

牧舟大笑:“星星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鐘辰郁悶了,走過來向我大吐苦水:“你說這孩子怎的跟我不親呢?我給她買糖的時候,她怎的那樣熱情呢?”

“嘿,星星不是說了嘛,因為——哥哥醜啊!”

見我幸災樂禍,鐘辰按住我的腦袋,“他這麽招女人喜歡,日後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正鬧着,娘過來叫人:“準備開飯了,都在這兒磨蹭什麽?星星,跟娘去洗手。”

牧舟放下鐘星,目視一團可愛的女娃跑開,走到我身邊,有意無意地環住腰側,耳邊輕道:“孑群這是嫉妒。”

耳朵倒是夠用。我哼了一聲,故意板起臉,“哥哥說得沒錯,如果以後你敢和別的女人親近,我就——”

“鐘了過來吃飯,等誰請呢!”飯廳中忽然吼出一嗓子,是鐘辰在發邪火。

接着是母親的聲音:“兇什麽兇,不當将軍了不起嗎?”

牧舟沒忍住,鼻子裏發出嗤嗤笑音。

礙于洛城地處天子腳下,位置敏感,我與牧舟耽了一月,不敢再留。我們決定去拓衿,那裏民風淳樸,遠離紛争,是個定居的好地方。

娘親理解我們的難處,臨行之前,殷殷囑咐我們要照顧好自己。

兩年之前,亦是如此向母親兄長拜別,不同的是,如今已有良人在側。

洛城東山之上,我與牧舟默然并立,在離開前最後看一看這個湧動無盡風雲的地方。

夾着春寒的風從背後吹來,牧舟為我攏過吹散的鬓發,我轉頭問:“如今雲靖坐在你曾坐過的位置,會不會不甘心?”

牧舟灑脫一笑:“我所求的已站在我身邊,此等樂事,南面之君不易,怎會不甘?”

說罷,他慢慢斂起笑意,雙眼望向遠方,目光有不堪驚擾的惆悵。

他過去十幾年太過艱辛,盡管表面上無懈可擊,內心有個地方卻一直在淌血。他不肯去恨那些抛卻他的親人,于是所有苦水,都變作欲笑還颦的無言相對。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

“鐘了。”牧舟看向我,語氣平添滄桑:“我這輩子辜負過許多女人,唯獨你,是我一生的債。今日之後,我便是再世為人,我會傾盡餘生讓你幸福和樂。”

我心中溫暖,“那怎麽行,我也會傾盡餘生讓牧舟幸福和樂,不然便顯得我欺負人了。”想了想,又道:“我與複塵……只是朋友,你不要誤會。”

牧舟笑了,“我知道。我只不過有些嫉妒。”

“你嫉妒他?”我很意外,想他在梳桐山上的絕傲風采,莞爾一笑:“可這一局棋,你卻完勝他了。”

“完勝?不見得吧……”牧舟眼睛一眯,“你想過沒有,以胥筠的缜密,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怎能輕易逃出去?我給雲靖修書請他赴未,雲靖必會找胥筠商議,如此兇險之事,若非有十足把握,他怎會讓雲靖冒險?”

我沒想過這些,驚疑地看着牧舟。

“我覺得——他知道我想做什麽,而且順水推舟幫了我。”想起這些年輸與胥筠的棋,牧舟喟嘆一聲,發自內心地稱贊:“複塵此人,當真難得。”

我點頭,複又微笑:“奪取容易,舍棄猶難,牧舟也難得。”

牧舟笑容明豔,“我輸了他,但贏了你。”

“所以呢?”

男子臨風而立,将萬裏江土收入眼底。“所以,這天下江山本來無主,讓他一子,又有何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