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并不在乎我是否在褚國的皇位上。”
靜默一時,李牧舟再度開口:“我做褚王, 可幫你圖謀褚國,我不做褚王,褚國內亂,你一樣趁虛而入。我這枚棋子,活與不活, 結果都是一樣, 這就是大哥高明的地方。”
李弈城目色沉郁, “但我以為, 你至少會為了自己的命,按照我的計劃做。”
“是麽?”
“是, 因為換做是我, 我會這樣做。一個人的命若沒了, 就什麽榮辱貴賤都沒了, 你心裏就算再恨再怨,也一定會先保住自己的命。”
李弈城無奈地笑了一聲, “可惜你還是那麽笨。如果你幫我滅了褚, 解藥我定會給你。”
牧舟偏頭,一池目光全落在我身上, “如果真是那樣,她一輩子都不會理我了。那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
李弈城輕哼一聲,絲毫不掩飾他的鄙夷, “別當着人家的面兒盡撿好聽的說。我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麽,但是牧舟,你永遠也做不到。”
牧舟的眼神一變,“大哥怎麽知道——我,做,不,到?”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的不屑不亞于李弈城。四周無風,卻有遒勁的氣流穿棱于二者之間。
突然,一股更淩厲的風勢從崖底襲來,須臾之間,衆人眼前多出一個碩大的人影!
不,那不是一個人!黑影從中間一分而二,其中一個向後退了兩步,另一個向前近了兩步,衆人這才明白,剛剛竟是後面這個輕功超絕的人攜着另一人,從懸峭的山峰下飛躍上來的。
看清來人的瞬間,我全身的寒毛全都豎了起來。
牧舟露出預料中的笑意。
“梁兄,你來晚了,害得我白說了許多廢話。”
這位姍姍來遲的岱國之主,一邊整理衣衫,一邊拱手道歉:“真是抱歉,小王乘舟渡到蘭江中心時,船底出了問題,害得小王差點淹死在江裏,真是想來後怕。哦,未王,雲親王,褚後,大家都在,小王可是錯過了什麽?”
李弈城指節哔剝之聲觸耳可聞,“本王的未國何時變成了市集,讓爾等想來就來?!”
蘊藉不改的梁袖賠笑:“未王莫要動氣,只因未宮四圍守衛森嚴,小王又無武藝傍身,只好另僻蹊徑。再說,三國簽署和平之約,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何必為無關緊要之事傷了和氣?”
“三國?”李弈城與雲靖異口同聲,一個怒火中燒,一個出人意表。
梁袖無辜地張張嘴:“怎麽牧舟兄,你沒與他們說清楚?”
“原來如此。”李弈城轉瞬就明白過來,對梁袖怒極反笑:“所以合州的确是你搗的鬼?梁袖啊梁袖,本王倒是一直錯看了你!”
“不過,”他話鋒一轉,戾氣逼人:“這個人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甘心為他鋪路?你別忘了,他此時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你真不怕岱國因你而遭受滅頂之災!”
梁袖看了牧舟一眼,微微嘆息道:“未王沒有看錯我,我就是一個膽小無能的小國君主,既沒有未王的魄力,也沒有牧舟兄的智謀。不過牧舟兄口中的條件實在很誘人,小王只好冒一冒風險了。”
李弈城将一字字咬出鋒刃:“你信不信,本王讓你走不下梳桐山。”
“說來慚愧,小王來之前已經交代好後事。”梁袖自嘲一笑,“我有兩子,就算遭遇不測,也不致動搖岱國根本。”
李弈城的目光在梁袖身上定了兩秒,又轉向李牧舟,目光如刀刮骨:“我失于衡在先,損合州于後,便是拼力一戰,也絕不會受人擺布簽什麽和約,你又待如何?”
盡管李弈城極力鎮定,但我看得出,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冷靜,正在土崩瓦解。
“我說過了,今天無論是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牧舟沉靜地應了一聲,沒有激厲言辭,沒有劍拔弩張,可正是這無形的氣勢,足以壓倒三軍。
他迎着李弈城的目光,叫出冠劍的名字。
冠劍上前一步,面無表情道:“壘上積強弩,百步一突門,鳥雲之陣,陰陽皆備。未王對這話應該不陌生吧。”
雲靖意外地看向冠劍,顯是對此一無所知。感受到那道銳利的視線,冠劍動了動唇角,慢慢低下頭。
李弈城臉上的血色已然褪去,“你,怎麽……”
“他怎麽知道未國邊關的布防對吧?”許久不言的楚三派抖擻精神,十分做作地亮了亮嗓子。
“褚未兩軍在邊關對峙多年,誰也攻不下誰,只因褚有鐘辰,作戰骁勇;未有朱樞,布陣如神。”楚三派吊兒郎當:“不得不承認,朱樞的确是兵神,用兵布陣之詭谲,有時讓鐘将軍都毫無辦法。當然,他這名字也忒占人便宜了。不過麽,他用兵雖然厲害,但布防圖這麽重要的東西,只鎖在一個盒子裏就太兒戲了——”
言及此處,盜聖得意地翹起小拇指,“不巧,我用指甲輕輕一碰鎖就開了,更不巧,我随便瞄了那麽幾眼就記住了,大概朱樞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軍機已然洩露,未王你得降他的職啊。”
“李溯。”李弈城的身子微微發抖,如同被斬虎尾。
楚三派最愛做的,就是往別人傷口上繼續捅刀子,嘿嘿續道:“鐘将軍此時已将貴軍的布署摸得門清了,這洞若觀火的仗要是打起來,不知這朱叔會不會變作朱侄兒呢?”
冠劍在旁平靜補充:“如若未王不與盟約,發兵就在今夜。”
“李溯!”
牧舟眉心寸動,話音冷漠無情:“大哥,抱歉了。”
梳桐山頂漫長的沉寂,所有人都看着李弈城。
“好、好!”
李弈城瞳中墨海如泅,難以名狀地扯了下嘴角。“不愧是李家人,夠狠,夠絕。”
很難用語言形容李弈城此刻的樣子,不是驚惶,不是挫敗,甚至依舊保持着不可侵犯的氣勢。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不可一世的李弈城眼裏的光芒,倏地一下,熄滅了。
牧舟輕輕別開頭。
良久,李弈城喑聲道:“……你将于衡還給未國,我與褚岱簽訂盟約。”
牧舟聲如止水:“抱歉大哥,恐怕不行。于衡我許了梁袖,這就是他出兵的好處。”
被掠在一邊多時的雲靖終于被激怒了:“于衡是褚國的地盤,豈是你說讓就讓!你以為自己□□無縫可以左右一切?大不了我不簽這份盟約,讓鐘辰攻破未國邊城!”
牧舟歪過腦袋,無奈地看着臉色漲紅的司徒儀,無聲的眼神似是在說:傻弟弟,你怎麽這樣天真呢?
鐘辰不會聽命于雲靖。
雖然我不知牧舟用什麽方法說服了哥哥,但鐘辰此時的心願,和牧舟想達到的目的一致,就是罷兵和盟。沒有人比哥哥更想解甲歸田,能還天下百姓十年太平,比什麽都重要。
牧舟算準了這一切,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沒有人會選擇對自己不利的一面,事實上,他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牧舟淡淡看着雲靖,“我在位三年,在褚國朝堂插進了多少未國眼線你知道嗎?我一離開,朝局紛雜,你現在是無人能動,無人敢用,沒錯吧?”
雲靖咬牙不語,這番話說進了他心裏。他手中有劍,卻無可奈何。
牧舟微笑:“我出一張名單,讓你拔掉釘子,算我送你的登基大禮。條件是于衡歸岱——人家獻了這麽多年貢銀,褚王你不算吃虧。”
雲靖聽到這聲“褚王”,臉色微變,沉默了半晌,終究說不出一個字。
梁袖抖抖衣袖,向牧舟一揖到地,“小王謝過牧舟兄。”
牧舟晃着扇子,玩味地看着他,“我怎麽覺得,今日是梁兄坐收漁利了呢?”
梁袖隐晦一笑,“承蒙擡愛。”
雲靖愣愣注視昔日的兄長,抖着唇角問:“你兜兜轉轉,逐個制衡,究竟為了什麽……”
牧舟收扇落掌,露出得償所願的笑意。
今日中原三國的帝王集聚于此,而能左右棋局的人,站在中央。他手裏沒有一兵一馬、一城一池,卻能字句擲地如山,手段扭轉乾坤。
他所謀之事詭谲莫測,沒有人相信他能做到。
但是他做到了。
褚國不亡,未國也不亡,這就是他的目的。
而他,要在兩國之中全身而退。
男人如釋重負地向我走來,仿佛将吹開萬頃花叢的春風都踏在腳下。
褚、未、岱三國國君,于未宮議事殿中簽訂了停戰十年的和約,三枚鮮紅的玉玺蓋上絹帛,鼎立勢成。
和約一簽,李弈城自然不能、也沒必要再對梁袖與雲靖如何,他們兩行人偷偷摸摸上山,卻是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未宮。
臨走前,雲靖面對牧舟,似乎有話想說。他別別扭扭地嘗試幾回,還是放棄了。
他大概是不知如何對這個叫了十幾年兄長,既痛恨又佩服的人開口。
牧舟坦然自若,在雲靖轉身之時輕道:“做個好皇帝。”
雲靖僵着背影踏出殿門。
于是在場之人止剩下李弈城、李牧舟、楚三派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