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每日辰時請脈、子午施針、申時藥浴、兩藥三餐,已近半月。正值蒲月晦日,靈蘭閣閉館停診。
經過半月的醫治,桓逸的身體好了許多,子午時的疼痛已減輕一半,每日所咳之血中顏色愈顯暗黑。白贲只雲淡風輕地告訴桓逸,血色暗黑是因為髒器在向外排毒。
這日,桓逸醒得極早,也沒叫人跟着,一個人緩步走進後園散步。這兩三日,身體已能撐得住,桓逸就遵白贲的醫囑每日清晨在陽光下打坐吐納。今晨在筱月院內打坐完畢,覺得神氣尚可,便想着去後園走走。日日纏綿于病榻,着實憋壞了素愛策馬馳騁、登山臨水的安寧王。
穿過中庭的角門,越過一排細密的燕竹,掩映于竹牆後的是偌大的庭園。住進靈蘭閣半個月,還不曾走進這庭園。
日初升,院中薄霧飄蕩。
穿花籬,過拱橋,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子路向深園走去,卻在垂柳掩映下看見一大片荷塘,一條白色九曲窄廊穿塘而過,通入荷塘深處。已近六月,尖芰搖曳,荷葉團團,薄霧萦繞,偶有耐不住性子的荷花初初綻放,在一傾碧綠中點綴着粉白粉紅,煞是嬌豔惹人憐。
空氣中彌漫着濕漉漉又清淡的荷風,讓人覺得心肺都被洗滌過一番。
桓逸心甚悅,沿着回廊慢慢向荷塘縱深處走去。荷葉上還滾動着晶瑩的露珠,偶有翠鳥停落在半卷的翠葉上婉轉啼叫,好一副荷塘晨鳥圖。
桓逸路走得有些遠,微喘,遂倚坐在扶欄上休息。極目遠眺,朝霞,遠山,綠野,荷田;不遠處卻發現蓮葉微動,定睛細看,始見碧葉叢中慢慢蕩着一條小船,船上一坐一卧兩名女子。坐着的那名女子,身着艾綠色襖裙,卻是婢女翠岫,她左手臂中抱着一只細瓷大陶罐,右手擎起荷葉往陶罐中收集荷露。側卧的那名女子,身着茶白色齊胸襦裙,黑瀑一樣的長發只用一條同色的絲綢于根部松松綁住,一只手臂支起頭部,另一只手拿着一朵半開的白荷,湊到鼻前輕嗅。她面朝着翠岫,看不清模樣。
正在這時,翠岫已看見桓逸,她放穩陶罐,于船上半斂着身子向讓桓逸福了一福,“奴婢翠岫見過王爺。”
“免禮。”桓逸揮了揮手。
翠岫身旁的女子也起身坐直,側過身來,望向桓逸,只是微微颔首福了一福,便垂首跪坐于一旁。
只是這一望,桓逸就猜出這無言女子的身份,她的臉跟白贲長得極像!她應該就是白贲的孿生妹妹白簡,果如傳聞中所說,極美!桃花色的臉龐,柳葉眉,翦水杏目,翹挺秀鼻,微翹粉唇,脖頸處裸|露的肌膚散發着珍珠般的光澤,擡首望向他那一眼,如同冰雪中的寒梅,淡香,微冷。那一瞬間,桓逸失了神。
“王爺,奴婢與我家先生采集荷露,卻不想擾了王爺賞景。奴婢這就将船劃遠。”翠岫的聲音柔和,言辭恭謹,卻是不卑不亢。
不卑不亢。桓逸心下笑了笑,這個靈蘭閣,從主人到奴婢,都是這樣的态度,都是白贲一手調教出來的吧。“姑娘,無妨,你們繼續就是,哪有主人家回避客人的道理?本王出來時久,也該回去了。” 桓逸起身,沿原路折返;走過曲廊一半時,回首望,卻只見一片碧葉擎擎,再也不見那只閑逸飄蕩的小船。
白贲的生活非常規律,雷打不動的規律。
每日卯時三刻起床,去園內消磨兩刻鐘,洗漱裝扮,用早膳,辰起問診,巳末閉館。
午時兩刻用午膳,正午時小憩一刻,小憩後在園中找個安靜的角落發一刻鐘的呆,再散一刻鐘的步。
未時,處理靈蘭閣、香氤館、深柳書堂的經營事宜。每日未時,這三處的管事都會齊聚靈蘭閣議事廳,日報日清。
申時,自遣時間。或在白樓內讀書、配藥、淬毒,或在香坊蒸香曬香,或在庭園內喝茶、撫琴、下棋、釀酒、游園、泛舟。
酉時一刻用晚膳。亥時四刻就寝。晚膳後到就寝前這兩個半時辰內,白贲的活動安排同申時。
以上均為靈蘭閣開館日白贲的作息安排,朔、望、晦日就比較随意,也許會在白樓裏睡到辰時末,也許會一天都浸在香房花藥田裏,也許會去郊外放馬,登高遠足。
不得不說,白贲是個太會享受生活的人,他不肯将自己弄得太忙太累。他懂得放權,會用人,懂安人;知人善任,給予厚利,又将幾處産業的規矩建立完善,他只抓原則,抓大頭。
百畝藥田自産自銷,靈蘭閣和香氤館均是盈利的鋪子,白贲每年拿出總盈利餘的五分之一撥與深柳書堂。
深柳書堂是專門為孤苦無依、殘疾智障、乞讨流浪等女孩子成立的慈善産業。在書堂裏,有和善的女教席先生教這些女孩子讀書識字,還有繡娘、技師等傳授她們手藝,讓她們在及笄之後,都能為自己謀得生存的能力;或者找到良善人家,将女子嫁出去。
據說,白贲是為胞妹而建的書堂,感于胞妹啞而不能孕,就想建立這樣的慈善學堂收容跟胞妹一樣的女孩子,也算是為胞妹積攢福德,期盼胞妹能一生無憂、平安喜樂。
“……也不知道無咎公子的妹妹到底長得什麽樣……聽說,去年冬天,恒祥酒樓的老板葛大光來靈蘭閣醫他那個腎虛的毛病,那天下午無意中闖進了後院,遇見了在梅林賞雪的白家小姐,當時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居然色膽包天要調戲白家小姐。誰知,連衣角都沒碰着,就被白家小姐的香給迷倒了,在雪地裏躺了一個時辰。等葛大光家的下人來找時,人都快凍僵了。幾日後,葛大光賊心不死,居然觍顏向無咎公子提親,說不嫌棄白家小姐是個啞巴,也不怨她迷暈了自己,不能生育也沒關系,他要納為愛妾。無咎公子氣起得夠嗆,當時就拍桌而立,指着葛大光的鼻子一頓臭罵!很少有人見過無咎公子發那麽大的脾氣。最後,無咎公子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那葛大光再也不敢踏進靈蘭閣半步。無咎公子果然是極疼這個妹妹的。”
桓逸半倚在塌上,微笑着聽耿一侖向他講述這些日子來他所探聽到的關于靈蘭閣和白贲的消息。桓逸自十九歲第一次領兵以來,常年在外為戰,安陽城內的很多逸聞趣事他都不曾聽過。這些日子來每日與白贲三見,竟也漸漸對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感了興趣。尤其白贲那樣的性子,永遠保持着疏淡的距離,也着實讓人好奇,想探一探究竟。
與長兄耿一介的老成持重不同,耿一侖更多些開朗外向,話也比其兄多。“我還聽翠雲姑娘說,翠岫姑娘是無咎公子救回來的,三年前白贲雲游歸來的路上,在一座小鎮鎮郊的河裏撈上來已經奄奄一息的翠岫。說是有怪病,還不能生育,經常被丈夫虐待,最後還是被夫家休了,娘家的哥嫂也不容她,翠岫姑娘實在是活不下去,就投河自盡了。被無咎公子救起後,給她醫好了怪病,教她讀書識禮,還給她起了翠岫這個名字,收做了貼身婢女,慢慢從一介村姑做到了現在的仆婢總管。靈蘭閣凡是名帶‘翠’字的婢女,都是無咎公子撿回來的,那些婢女也心甘情願地跟着他,不離不棄。”耿一介越說越興奮,端起了案幾上的白水一飲而盡。
“你啊,一個大男人天天打探這些婦人才喜好打探的消息,成什麽樣子!” 耿一介雖然也聽着,但不免開口訓斥。
“是你對無咎公子有偏見!我覺得他,真是難得的好人。年紀輕輕就醫術了得,靈蘭閣、香氤館、深柳書堂、還有那百畝藥田,都是他一個人當家,他也不過十九歲而已。還不貪財,明明還能将醫館開得更大,他卻不為。每年将總盈利拿出五分之一撥與書堂,滿安陽城又有幾個人舍得拿出來白花花的銀子?別說五分之一,就是十五分之一都舍不得!人品也好,家裏年輕的婢女那麽多,卻從來不招惹,也從不見他拈花惹草,潔身自好得緊。”
“這個,卻是難得。” 耿一介點了點頭,不知道贊賞的是仗義疏財還是潔身自好。
“自打四年前香氤館在安陽落戶,雖然制香量有限,經常賣空,但整個安陽城及周邊城鎮的王公貴族就認準這白家的香脂香膏香丸了,爇過香氤館的香,再爇別家的香,就不是那個味兒!咱們皇宮裏還經常來香氤館采辦呢,各宮的娘娘都稀罕得緊,那帳中香、薔薇水,都趕着聖上寵幸的日子用。哪宮的娘娘不以用着香氤館的口脂和香發木犀油為榮?”
“聽說香氤館的香都是白家小姐一手調制的,可真是好手藝啊!得是怎樣的男子能配上白家的小姐呢?可惜,天妒紅顏,卻有那樣的隐疾。聽那個葛大光跟別人吹噓,白家小姐身上萦繞着淡淡的香氣,也不知道是什麽香,從來沒聞過,好聞得緊,多日不忘。這樣的女子,無咎公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嫁給尋常男子尋常人家的吧?”說完,耿一侖也不免一聲短嘆,“可是,又那樣尴尬”。
“是啊。”桓逸想起清晨于霧霭碧葉中見到的那個冰骨仙姿的女子,聽着耿一侖的話,心底也不免多了嘆息。
“王爺……”耿一侖賊兮兮地笑着,看着桓逸。
“怎麽?”桓逸挑眉問,每當耿一侖露出這樣的笑容,定是有馊主意。
“要不,您向無咎公子提親,把那白家小姐娶回府做側妃,也不指望她生養,做王爺您的側妃也不算辱沒了她。想來,也是白家小姐高攀了您,無咎公子也不會拒絕。” 耿一侖打的好算盤。
“我常年征戰在外,刀頭舔血,還是不要糟踐人家姑娘的好。白小姐在靈蘭閣,怕是比在我的王府,要自在逍遙得多。”桓逸眼神淡了淡,輕聲說。
耿一介和耿一侖聽到桓逸這麽說,心中齊齊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禁都緘口不言,尤其是耿一侖,更覺得自己言語冒失,偷偷看瞄了眼長兄,被長兄狠狠地剜了一眼。
自打三年前安寧王妃難産帶着腹中骨血一起殁了以後,桓逸這三年裏有兩年半都是在邊境率兵。
王府裏的兩個侍妾,一個染疾而亡,一個跟護衛私通珠胎暗結。
桓逸永遠記得那個叫采萍的侍妾看着他時眼裏迸發的憤恨,她嘶啞低咆,冷而決絕:“你雖然貴為王爺,但我真的不稀罕,我再也不想年年在這深不見底的王府裏夜夜守活寡!你今日就是殺了我、把我沉塘我也不悔,我跟他在一起才知道什麽是床笫之歡,什麽是光亮,什麽是快樂!我嫁到你府上五年多,你一共進我的房門幾次?而我跟他在一起,他夜夜都陪着我!知我冷,知我暖,知我喜,知我憂。縱然今日死,我也不悔無憾!”
那一刻,桓逸被采萍的憤恨所震驚,那麽憤恨如刀樣冰冷的眼神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侍妾會有這麽強烈的指責和恨意,他一直以為侍妾是他的私有財産,卻忘記了,侍妾也是人,不是擺設,不是牲畜。
後來,他讓采萍和護衛各去領二十板子,那護衛卻懇求憐惜采萍有孕在身,容他将四十板子一并領了去。這種事情,放在哪一個血性男子的身上都不可忍受,都會怒不可遏,桓逸卻獨坐書房至破曉,活生生将這口氣咽了下去。
雖然名義上的處罰是說板笞之後将二人驅逐出府,任其自生自滅,永世不得踏入安陽城半步,但桓逸私下裏卻吩咐耿一介包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倆做川資,希望他們能找個好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像平常的夫妻一樣好好生活。
這幾年常守軍營,越發對女色不上心。這次凱旋歸來,皇兄既張羅着賜他幾個美人,又想借機給他娶王妃,說是覺得太傅衛密的嫡三女衛蕙不錯,知書達理,溫柔大方。他以毒深命危為由,求皇兄過幾個月再議,其實心底卻難動波瀾。今晨于荷塘霧霭中驚鴻一瞥,那一瞬間,他真是動心的,可也只是動一時之心,時過,平靜如初。
作者有話要說: 1.古代時辰:
子時:23點—1點,醜時:1點—3點,寅時:3點—5點,卯時:5點—7點,辰時:7點—9點,巳時:9點—11點,午時:11點—13點,未時:13點—15點,申時:15點—17點,酉時:17點—19點,戌時:19點—21點,亥時:21點—23點。
2.白贲的讀音為“白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