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傾撫平了領口的褶皺,淡聲道:“別按着眼睛說話,待會腫成核桃沒地兒……

司扶風捂着眼睛嘟囔着:“那可不成,非*禮勿視……”

姬傾輕哼一聲,氣得牙根發癢,恨不得在那紅彤彤的桃腮上撒氣咬一口。

但即便心頭百轉千回都是怨,他也不能跟這鐵疙瘩較勁,只能軟和了聲氣,架出派磊落模樣,自枕下掏出個折子、扇風似的拿在手裏晃了晃:

“既這麽着,你就捂着吧,這西境的軍報改日再看不遲。”

司扶風立刻一抖擻,“哎喲”一聲放了手就要撲上來搶。結果一對上姬傾玩味的笑,又撇了撇嘴、慚愧地收了手垂着腦袋,那眼神跟見了貓的雀兒似的,一下也不敢往姬傾的玲珑身骨上瞥。

姬傾心底一時又軟起來,他暗地裏恨恨罵了句“鐵疙瘩”,臉上卻還是軟和了,把那折子遞了過去。

司扶風趕忙接住,眉宇間瞬時光彩熠熠起來,她翻開折子,一臉激昂地念着:

“鬼虜糾集大軍三十萬,屯兵于破虜、鐵戟、拔月三關前,我軍多次叫陣不出,隐有圖謀……臣蒙衡、懇請曾兵五萬,以防異變?”

司扶風念着念着,那朗朗音聲便漸漸低落下去,而眉頭的疑惑卻慢慢挑起來。她放下折子,一臉的匪夷所思:

“沒可能啊,西境幾番受挫,才增了兵馬糧草,正是人強馬壯的時候。鬼虜這時候屯兵攻關?還是西境最強悍的三座城關?”

姬傾垂着眼冷笑一下,起身的時候,柔軟衣裾簌簌從床沿瀉落下來,他從司扶風手中接過折子,信手擲回床間:

“也許這一遭,鬼虜也上當了呢?”

司扶風猛地擡起頭,錯愕地盯着姬傾的背影:“廠公的意思是……出賣軍防的那個人,這一次給的消息是假的?他要做什麽?”

姬傾盯着白瓷瓶裏橫斜的松枝,伸手擇下一根枯黃的針葉,慢慢勾起一個笑來:

“都說狗随主人,看來這個宋培然,還真跟他主子是一丘之貉,玩得都是賊喊捉賊、沽名釣譽的手段。”

司扶風怔怔地盯着他掐碎那顆枯針,驟然意識到了什麽:“我們一直、弄錯了那個人的意……

姬傾的目光幽幽落在花窗外:“你弘王府在西境,他便讓鬼虜贏,你弘王府不在西境,他便讓鬼虜輸。”

“朝中還有言官構陷,兼之皇上與弘王素有嫌隙。你覺得此事,會如何結果?”

司扶風攥緊了掌中的紗布,緩緩擡起臉,滿眼都是破碎的震然:“西境多年受挫,有朝一日終能重創鬼虜,大捷之下,只會顯得弘王府帶兵不利。那就必……

“換帥。”姬傾靜靜吐出兩個碎玉浮冰似的字,他看向司扶風,深淵瞳眸裏、風暴無聲:

“蒙衡雖戰功累累,但性子耿直、又與你弘王府親近,便已失了先機。如此一來,那近水樓臺上、離月色最近的人是誰?”

“是參将陳平之,他是兵部侍郎陳玄之的胞……司扶風喃喃說着,腦海中有一點星光在千絲萬縷的巨網下一閃,她便慢慢睜大了眼睛:“兵部、戶部、西境,那個人的目的是西境的三十萬兵權和掌控朝廷……他不是為了錢財,難道是為了……”

“你還漏了一個地方,”姬傾幽幽輕嘆:“還有後宮。”

司扶風身形一震,動了動唇,她隐約猜出了那人真正的目的,竟是心頭一片白茫茫、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姬傾卻笑了,與她錯身而過的瞬間,玉白手指夾住一縷散落的發絲,輕輕柔柔替她绾到耳後。司扶風茫然擡眼,對上他眼底春水溫存:

“此人疑心深重,咱家哪怕什麽都不做,就在提督府成日大睡,他也會派重兵盯梢。”

“但這等剛愎自用之輩,以他自己的心思揣度東廠,便總以為東廠是咱家一個人撐起來的,底下十幾位檔頭他全做一陣風。而咱家已經虛虛實實、替所有檔頭布置了任務,他想盯住咱家,少不得在檔頭們身上松乏些,無需幾日、自然翻船。”

“屆時,船骸下必有大魚。”

司扶風捏了捏拳頭又松開,良久、舒了口長氣,神色有些郁郁:

“狼子野心、蛇能吞象,那我們如今做什麽?”

姬傾微微一笑,傾着身子湊到她面前、觑着她不大舒暢的臉色,便輕笑着搖搖頭:

“你別心急,咱們忙着呢。咱家搭了個戲臺,說戲先生都請好了,底下要熱鬧些才是。明日,便陪咱家去聽書。後日還會來幾位貴客,等貴客走了,诏獄和戶部也該有消息了。到時候,這京師就要鬧騰起來了。”

“對了,”他說着,想起什麽似的挑着悠長眉峰:“你答對了謎題,咱家還欠你一份頂頂威風的大禮,明日正好一道去看看。”

司扶風悶悶不樂的臉終于揚起些神采,她在暗處搓了搓手,掩着臉上的些許笑影、小聲嘀咕:

“就不勞廠公破費了,禮物我不要,能不能給我銷一筆欠您的恩情?”

姬傾也不言語,只悠悠躺回绮羅間,手背斜撐發鬓,遠山似的眉挑起,眸光觑着司扶風,笑得柔情萬寸。

司扶風被那波光細碎的眸子一掃,臉噌地就紅起來,她屏着呼吸、結結巴巴:

“廠、廠公這是同意……

遠山似的眉挑起,姬傾笑得春風撩人,殷紅唇瓣間碎玉般落下兩個字:

“做夢。”

……

崇南坊的馬尾帽胡同,是京師金粉裙裾下的一道潰膿。

秋風吹過窄巷、鬼哭似的嗚咽,逼仄的巷子在夜影下延伸、幽深宛若野獸腥臭的咽喉。

三三兩兩的流民就拖着殘肢斷臂、坐在那星光也照不見的巷子裏,偶爾有東西從面前的水溝裏飄過,夜色裏隐約看着,像是穢物、像是死老鼠、也像是蜷成一團的爛肉。

一小隊錦衣衛提着燈、挎着刀,走進巷子裏的時候、像一團闖進夜色的螢火。他們一個個用袖子捂着口鼻,為首的百戶看了看坐在污穢裏的流民,對上他們呆滞渾濁的眼睛。那眼珠子被光照了才慢吞吞動一動,沒有一星子活人氣。

百戶緊皺起眉頭,滿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他身邊的小旗擡起腿,轟然一腳踹開了積善堂的大門。黑黢黢的積善堂裏立刻亮起了燈,窗子上映出個慌張穿衣的肥胖剪影,窗紙後尖細的嗓子喊着:

“哪個潑皮殺才,平日給你們吃撐了,都敢大晚上來鬧事了!”

門吱呀一聲響,披着亵衣的男人挺着個雪白肚皮、舉着棍子沖出來,才沖進燈光裏,便像掐斷了嗓子的鴨子一般僵住了。而後他睜大了眼睛、砰一聲跪在地上,手裏的棍子哐當砸下來。

錦衣衛小旗擡腿在他抖得篩糠似的肩頭抻了一下,涼飕飕地笑:

“劉胖子,你如今謀了積善堂主事這麽個肥差,不管管外面那起子臭肉也就罷了,倒連我們哥兒幾個也翻臉不認了?”

大秋天夜裏,劉胖子披着那麽薄的衣裳,愣是吓出一頭的汗。那滿臉橫肉的縫隙間硬是擠出些笑,苦巴巴地皺成一團:

“大爺們,小的瞎了眼,小的以為是外頭的流民。爺爺們不要看他們死魚一樣動也不動,一個個都是壞茬,平日裏沒少欺負小的。”

那百戶沉着臉、緊了緊袖甲不說話。小旗卻笑了聲,一腳踹在劉胖子臉邊上,不耐地吼:

“行了,咱們哪有空管你那些壞心腸,就問你一句,你這積善堂裏,有沒有毀了容的流民?”

那劉胖子不可察覺的瞪了瞪眼,捂着臉擡起頭的時候便換了一臉賠笑:

“回大爺們,有是有幾個,但流民都是喂不飽的懶漢,成日裏在各大積善堂之間流竄,這邊喝口熱粥、那邊領個窩頭,那幾個小的已經好些時日沒見了,指不定爛在哪個水溝裏頭了。”

那百戶這才輕笑一下,俯身用手背拍了拍他另一半肥臉:“給我記好了,有大官向東廠揭發,說鬼虜奸細拿了安置黃冊、混在流民裏。鬼虜人與大胤子民樣貌相差甚遠,兩國又不通商貿,常日潛伏靠着易容躲不了幾時,定是徹底毀了容貌。所以,那幾個毀容的回來,立刻通知咱們。”

“不然,隔着皮囊把你這身肥膘活活抽出來,剛好給這巷子點燈。”

劉胖子吓得連連磕頭,腦袋撞着地上砰砰亂響。

那百戶冷笑一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手,這才起身喝了句“下一家”!

出了門,小旗看似嬉笑着遞上塊帕子,刻意壓低的聲音裏卻全是警醒:“百戶,下官方才瞧得清楚,那劉胖子眼神分明不對,要不要派人盯着。”

“話已經傳到了,檔頭也說了有人在暗處盯梢,咱們切莫輕舉妄動。”百戶低頭擦着手,作出一臉不耐煩地模樣,言語卻放得極輕:“叫兩個咱們慣用的乞兒,混在流民裏頭守在巷子裏,若有事便偷偷來報。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壞了廠公的計劃。”

小旗笑眯眯接回帕子,低低說了句“是”,一行人便又呼呼喝喝地走遠了。

積善堂裏,錦衣衛們雜沓的腳步聲剛消失,劉胖子就皮球似的從地上彈起來,他摟着膀子急惶惶地沖進屋,才落下門栓,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自語道:

“大事不好了……”

“哦?什麽大事不好了?”嘶啞低沉的聲音在跳蕩的燭火裏響起,像半夜裏、冷冰冰的指甲刮過棺材板。

劉胖子“啊”一聲怪叫,轉過身,對上一張千瘡百孔的臉。

那滿臉的皮膚都被燒得坑窪不平,鼻子被生生削去了一截,一笑起來扯動着筋肉,兩個黑黢黢的鼻孔就夜叉似的喘着粗氣。眼眶上的肉膜因為被燒壞了,眼珠子就裂着血絲突出來,一看人、就像廟裏瞪着眼扒人筋骨的地獄小鬼。

即便常能見到,劉胖子還是吓得膝蓋一軟,整個人像只放了氣的河豚,貼着門就癱坐下來。他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門外,大氣也不敢出:

“您……您也聽見了,有大官告發了你們,錦衣衛來拿人了。”

“大官?”暴出的眼珠在幹癟的眼眶裏轉了轉,那人慢慢低下頭,似在自語:“他出賣了我們?為什麽?”

劉胖子抖着一身肥膘,聲音裏顫悠悠帶着哭腔:“我求求你們還是趕緊回去吧,這事可藏不住了呀!”

“回去?”那人在明滅的燈影裏擡起了臉,他皲裂的手粗糙如樹皮,慢慢靠近臉龐、卻又顫抖着停下,最終沒敢觸碰自己破碎的面目。良久,他笑起來,既悲怆又瘋狂:

“這樣的我們,還能回去哪裏?”

他猛地起身,惡鬼一樣彎下腰,貼着劉胖子的鼻尖,給他看自己猙獰殘破的臉。那些連拽的筋肉因為用力,一根根繃緊,拉扯出令人作嘔的紋路。

他指着自己噩夢似的臉,像是大笑又像是憤怒:“回去?回去哪裏?這樣一張臉,誰會掀開她的帳篷撲進我懷裏?誰會騎着她的小馬唱着歌迎我歸來?”

劉胖子死死捂住嘴巴,支吾着破碎的哭腔,卻不敢吐一個字。

那個人終是慢慢低下了頭,任由長發荒草般淹沒了他支離破碎的臉,他粗啞的聲音裏起伏着悲涼和瘋狂:

“我們早已不是英雄,我們是茍活的惡鬼。”

在劉胖子驚恐的視線裏,他空茫的目光穿透了黑夜,仿佛落在遠方牛羊成群、雪山連綿的草場上。

那裝滿燈光和酥油茶香的氈篷,是他此生無返的故鄉。